六、翦伯赞传记中提及的会议情况 周先生和牟复礼的回忆录对莱顿会议上的论争谈得比较少。费正清回忆录略有涉及,但语焉不详。唯有1996年出版的《翦伯赞传》特别提供了一些中外学者交锋的细节,尤其叙述了白乐日和翦老就中国是否有学术自由发生的冲突,内容最为丰富(36)。《翦伯赞传》说:“在会议进行中,有一位法国籍的匈牙利学者巴拉士(即白乐日)在发言中,大谈新中国没有学术自由,进行无中生有的政治性攻击。德国汉堡大学研究明史的教授格拉姆也攻击我国研究学术没有自由。翦伯赞进行了驳斥。”根据《翦伯赞传》的叙述,白乐日还声称以后中国的历史不能靠中国人写。如果只靠中国人写就会没有胡适等人的传记。翦老认为这是诬蔑、攻击行为,立即还击说:“听说你是宋史专家,你应该是读过《宋史》的。《宋史》上不是既有《岳飞传》、也有《秦桧传》吗?请你放心,中国的史学家是会为胡适等人立传的,会给他们以实事求是的评价,其中有些人是会遗臭万年的。”当时国内正值批判胡适的热潮,周先生也刚发表《西洋汉学与胡适》一文,这些批判活动看来都引起了西洋汉学家的注意,白乐日显然对这一批判胡适的政治运动十分不满,故而当面向翦、周俩人发难。白、翦之间关于胡适的对话倒是说明当时国内批判胡适的战线显然延伸到了莱顿。白乐日是匈牙利人,早年在德国柏林大学求学,导师是福兰阁(Otto Franke)。也算是陈寅恪在柏林大学的同学。他在柏大求学期间,曾到法国留学,追随马伯乐。他早年对魏晋南北朝思想史感兴趣,后来转向社会经济史研究。50年代受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罗代尔邀请加入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着力推动宋史研究计划(37)。 《翦伯赞传》也略述了会上中美学者交往的态度和方式:“参会的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和费正清都反对马克思主义,对新中国采取不友好的态度。翦伯赞和周一良都未主动与上两人打招呼。后来,主持会议的莱登大学教授何四维主动做了介绍,翦与周同拉铁摩尔进行过交谈。拉铁摩尔讲到在美看到周一良批评费正清的文章,说周先生对费有误解。”(38)如果联系当时美国的情况,50年代初,因为受麦卡锡主义影响,美国政界开始检讨所谓“失去中国”问题,拉铁摩尔处在风暴中心(39)。尽管在美国拉铁摩尔和费正清一度都被认为是亲共学者,但在当时中国学者眼中,他们却是帝国主义反华学者。这真是相当具有讽刺意味,说明两国之间当时受到不同意识形态影响,在对学者的认识上存在政治和学术的巨大鸿沟。当时拉铁摩尔刚刚摆脱麦卡锡主义迫害的困境,获准出国,他先到英国参加学术活动,正准备去罗马和其他欧洲城市参会、访学,到莱顿开会是顺道访问。 《翦伯赞传》指出,翦老和周先生在莱顿会议期间并未主动与费正清交谈,费正清好像也有所回避。这一叙述是不准确的。前文所引杨联陞给胡适的信中说,叶理绥告诉杨,叶理绥、费正清均与周先生谈过。费正清与周先生谈过的记录也可以在费氏的回忆录中得到印证。不过,《翦伯赞传》倒是提到拉铁摩尔在会上和翦老、周先生有接触。拉铁摩尔在美国已看到周先生在《西洋汉学与胡适》中说费正清是文化特务,认为周先生对费正清有误解。但交谈中翦老很郑重地跟他解释说:“批评与自我批评,在我国已是普通事了,在学术上也是这样。费正清的书不能说没有错误。他替帝国主义说话。攻击新中国,就是错误。周先生写文章批评他的书,不能说是误解。”翦老更愿意将周先生对费正清政治立场的批评限定在学术批评范围之内,但其政治立场优先于学术立场是确定无疑的。周启博先生在《邻家小儿话翦老》一文中提及,1956年巴黎汉学会议上翦老则是背着周先生单独见了拉铁摩尔。话说回来,费正清1942-1943年在华逗留期间,虽然使用了三个头衔,美国驻华大使特别助理、国会图书馆代表、美国学术资料服务处主任,为国会图书馆收集资料,但是1942年10月一度在组织上被划归美国战略情报局驻华首席代表梅乐斯管辖(40),所以也确实可以称之为“文化特务”,尽管他力图远离秘密情报工作。当然,目睹重庆政府的腐败和低效,40年代初费正清在政治立场上实际上更为偏左,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低效相当失望。他曾给美国国务院打报告要求国务院援助在饥饿和贫困中挣扎的西南联大的教授,并通过个人关系获得一些美制奶粉、牛油、罐头等食品,想要分发给西南联大教授。但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长陈立夫却极力推行党化教育。推行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教育,认为中国学者接受美援将有损民族尊严,拒绝接受美国援助(41)。但实际上陈立夫是怕担当亏待教育部所属大学教授的责任。 《翦伯赞传》对当时英法左翼学者试图接近翦老有所提示,“当时英国共产党汉学家秦瑞夫妇,法国共产党汉学家谢诺对中国代表都有很大帮助”。这本传记也同时指出翦先生还是“比较善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他对美国代表态度比较友好积极。也是为了团结他们,向他们宣传历史唯物主义”。如果参照牟复礼的回忆录,实际上在会议上翦老似乎同秦瑞与谢诺等英、法两国的共产党员学者交流并不多,秦瑞、谢诺看到翦老与美国学者牟复礼在一起时采取了回避策略。只不过翦老和他们在意识形态上同属于一个阵营,自然而然有了亲近感。但《翦伯赞传》中也说到何四维介绍翦老、周先生与美国学者见面交谈,以及翦老善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对美国代表态度友好积极。这些倒是都可以在牟复礼的回忆录中得到印证。 翦老是中国革命史学的代表人物,其史学很早即引起美国学者的注意。1968年埃德蒙兹(Clifford G.Edmunds)在芝加哥大学完成了一篇长达两百页的硕士论文《共产中围的官僚制、史学与意识形态:1949-1958年的翦伯赞之个案研究》(42),探讨从建国到反右期间翦老史学与政治之关系。翦老不幸于1968年12月去世,未能看到这篇论文。不过,这篇论文并未提及这次莱顿会议,也未提及1956年的巴黎汉学会议。 翦老传记收入的材料大多数涉及的内容都反映了翦老在革命和学术两方面的贡献,所以有关翦老在莱顿会议的叙述也主要是关于翦老对欧美汉学家又团结又进行有理有利有力斗争的信息,其他方面的信息则大概都暂时忽略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传记的作者是翦老的弟子,这部传记多少有颂扬翦老、为翦老建立历史地位的目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