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关于刘歆媚莽助篡伪造《周官》之说。 钱穆认为,刘歆在争立古文经时,王莽已去职,绝无篡汉之象,何来伪造经书以助莽篡汉。说刘欲伪造群经献媚王莽,主要是指《周官》。康有为称刘歆伪经,首于《周礼》,以佐莽篡。然《周官》乃晚出之书,方争立诸经时,《周官》不在其内。媚莽助篡,符命为首。而符命源自灾异,善言灾异者,皆今文学家,如京房、翼奉、谷永、李寻之徒。又,周公居摄称王,本诸《尚书》,亦为今文家说。刘歆既不造符命,也不言灾异,又不说今文《尚书》,何益于篡位改制。《周官》乃是王莽得志后据以改制立政,不可以说是刘歆媚莽改造《周官》助篡。王莽据《周官》改制的内容,如井田、分州及爵位等级等早见于以前之古籍。井田见于《孟子》,分州见于《尚书》,爵位之等详于《王制》《公羊》。其他如郊祀天地,改易钱币之类,莽朝改制,元成哀平以下,多已有言之者,此皆有所本,刘歆何必再伪造此书“以启天下之疑”。再者,说刘歆伪造《周官》献媚王莽,照理说王莽代汉后,应尊古文,抑今文。事实上,王莽当政后,今古兼采,当朝六经祭酒,讲学大夫多出于今文诸儒,这又如何理解? 其四,关于刘歆伪造《左传》诸经。 说刘歆在伪造《周礼》以前,已先伪造了《左传》《毛诗》《古文尚书》《逸礼》诸经。说刘歆伪造《周官》乃是为了媚莽助篡,那么他伪造《左传》诸经的目的又是什么?钱穆认为,《左传》传授远在刘歆之前,歆父刘向及其他诸儒,奏记述造,“引《左氏》者多矣”。西汉的眭孟、路温舒、张敞、翟方进、梅福、尹成、何武、王舜、龚胜、杜邺、张竦、扬雄等人皆引过《左传》,像严彭祖、翼奉、京房、谷永那样的今文学大家也兼治《左传》。西汉师丹、公孙禄,东汉范升,谏立《左传》诸经尤力,“并不为今古分家,又不言古文出歆伪”。[1]5甚至师丹在上汉哀帝的奏文中还引用《左传》僖公九年“天威不违颜咫尺”之语。②钱穆据《华阳国志》卷十引《春秋穀梁传叙》云:“成帝时,议立三传,博士巴郡胥君安,独驳《左传》不祖圣人”。认为反对者仅谓“‘《左氏》不祖圣人’,并未谓古无其书,由歆伪撰也。”[1]81-82 钱穆在《年谱》中还引用汉书《张敞传》《儒林传》等材料具体论证了《春秋左氏传》在西汉修习流传的情况。《汉书·张敞传》云敞上封事曰:“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大夫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官邑,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张敞传》又云:“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钱氏引《汉书·儒林传》解释道: 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皆修《春秋左氏传》。季友、赵衰、田完受封事,《公》《穀》皆不著,敞治《春秋》,及见《左氏》审矣。敞又名能识古文字,《左氏》多古字,与其学合。讥世卿乃《公羊》义,敞引为说,当时通学本不分今古也。[1]14 张敞借用季友、赵衰、田完受封事,劝汉宣帝应抑制霍氏的势力,否则不免会再现“世卿”之祸。接着钱穆引用《儒林传》说张苍、贾谊、张敞三人“皆修《春秋左氏传》”。然后说季友、赵衰、田完受封事的记载仅见于《左传》,不见于《公羊》《谷穀》。张敞用此三人的事迹劝说宣帝,说明他读过《左传》,《儒林传》说张敞“修《春秋左氏传》”是正确的。张敞上封事在宣帝地节3年(公元前67年),此时刘向年12,刘歆尚未出生,刘歆何以能假造他尚未出生时张敞就读过的《春秋左氏传》?且在张敞之前,汉初的张苍、文帝时的贾谊就研修过此书,此二人比刘歆出生要早100多年,刘歆又如何假造出他们修习过的《春秋左氏传》?[2] 钱穆又举翟方进修习《左传》的例子: 按:《翟方进传》:淳于长阴事发,下狱,方进奏劾红阳侯王立,并及其党友,奏中有云:“昔季孙行父有言曰:‘见有善于君者,爱之若孝子之养父母也。见不善者,诛之若鹰鹯之逐鸟爵也。’师古曰:‘事见《左氏传》。’《补注》,周寿昌曰:‘案西汉文中无引《左氏》者,独方进奏中引此数句,缘方进好为《左氏》学。《韦贤传》中始见刘歆等引《左氏传》,此尚在前也。’今按:路温舒、张敞等引《左氏》尤在前,而方进之传《左氏》,则有明证矣。必如康说,《汉书》全成歆手,则此亦歆所伪造以欺后世耶?[1]61-62 可见,在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刘歆请立《左氏春秋》于学官之前,西汉公卿、学者在奏议中直接或间接引用《左传》中的文句或史事不乏其例,说明在此之前《左传》早已在民间和学者中间流布传习,根本无需等到刘歆居中秘时再来伪造。 康有为认为《左传》是刘歆媚莽助篡伪造的,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隐公元年《左传》云:“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3]9康氏《伪经考》据此认为:“莽文居摄名义亦由歆。即此一言(《春秋》:隐公不言即位,摄也),歆之伪作《左氏春秋》书法,以证成莽篡,彰彰明矣。”[4]142钱穆反驳道:“按:《礼记文王世子》:‘周公摄政践阼而治’,《说苑尊贤》:‘周公摄天子位七年’。居摄之名,何必始于歆?歆请立《左氏》,尚在哀帝建平元年,岂预知十年后莽有居摄之局而先伪经文以为之地?”[1]125显然,康氏之说无据。 王莽代汉之际,硕学通儒都颂德勤勉,校书者也非刘歆一人,即便是有人伪造经书,也不必说伪经者必是刘歆。所以钱穆认为,既不存在刘歆在短短数月间伪造群经能欺骗其父,并能一手掩尽天下耳目之理,也无伪造群经媚莽助篡之说,这些纯属康有为出于“托古改制”的政治目的而有意编造出来的。他在《年谱·自序》中说:“余读康氏书,深疾其柢牾,欲为疏通证明,因先编《刘向歆父子年谱》,著其实事。实事既列,虚说自消。元、成、哀、平、新莽之际,学术风尚之趋变,政治法度之因革,其迹可以观。凡近世经生纷纷为今古文分家,又伸今文,抑古文,甚斥歆、莽,遍疑史实,皆可以返。循是而上溯之晚周先秦,知今古分家之不实,十四博士之无根,六籍之不尽传于孔门而多残于秦火,庶乎可以脱经学之樊笼,发古人之真态矣。”[5]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