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以来,今文学派垄断学坛,刘歆伪造群经,几成定论。相信康、崔今文家说的顾颉刚当年就言道:“说是社会上不知道吧,《新学伪经考》已刻了七次版子,《考信录》也有五种版子,《史记探源》也有两种版子,其铅印的一种已三版:这种书实在是很普及的了;《伪经考》且因焚禁三次之故而使人更注意了。说是他们的学说不足信吧,却也没有人起来作大规模的反攻。”[6]256甚至发出了“我辈得有论敌”之叹。[10]564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的刊出,一扫清末民初风靡学术界的刘歆伪造群经说的不白之冤,打破了今文学派的垄断,立即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震动。青松(刘节)在评论这篇文章时称它是“一篇杰作”,文中所列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不可通者二十八处“皆甚允当”,“是学术界上大快事”。[6]249、250孙次舟亦撰文称“刘歆并无遍竄群籍之事,此自钱宾四先生刊布其《刘向歆父子年谱》,已大白于世。钱先生以史事证明刘歆无遍竄群籍之必要,无遍竄群籍之时间,颇足关康有为辈之口,使之无词以自解。”[11]钱穆在晚年的回忆中也自道,北平各大学原本开有经学史和经学通论一类的课程,皆主康有为今文家言,此文出,各校经学课皆在秋后停开。[8]钱氏的夫子自道也许不尽合事实,因为《年谱》刊出后相信刘歆伪经说的仍大有人在③,但《年谱》在当时的影响之大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刘向歆父子年谱》刊出后,之所以在当时的学术界获得如此广泛的注意和重视,是因为清末民初以来,学术界深受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影响,在当时的学者头脑中几乎都存在着古文经是否为刘歆伪造、《周礼》《左传》等古藉是否是伪书的疑问。自《年谱》发表后,人们开始从《新学伪经考》的笼罩中解脱了出来,使原来相信晚清今文家言的不少学者自此改变了态度。以胡适为例,胡适原本是相信今文家言的,他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时,因相信《左传》为刘歆伪造,“避不敢引”。④然而在读到《年谱》后,改变了先前的看法,逐渐从今文家言中摆脱了出来。胡适在1930年10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 昨今两日读钱穆(宾四)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燕京学报》七)及顾颉刚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清华学报》六·一)。 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 顾说一部分作于曾见《钱谱》之后,而墨守康有为、崔适之说,殊不可晓。[12]834 胡氏之言在他的学生邓广铭的回忆中也得到了印证。1931年春,邓广铭在北大旁听胡适讲授中国哲学史,讲到西汉经生们的今文、古文两派之争时,胡氏特意提到了钱穆《年谱》一文,“说它是使当时学术界颇受震动的一篇文章,他本人和一些朋友,原也都是站在今文派一边的人,读了这篇《年谱》之后,大都改变了态度。”[13]17 在《年谱》一文的影响下,胡适也主动加入到当时学界有关今古文问题的讨论中来。1931年4月21日,胡适致信钱穆: 我以为廖季平的《今古学考》的态度还可算是平允,但康有为的《伪经考》便走上了偏激的成见一路。崔觯甫(适)的《史记探源》更偏激了。现在应该回到廖平的原来主张,看看他“创为今古学之分以复西京之旧”是否可以成立。不先决此大问题,便是日日讨论枝叶而忘却本根了。[6]637 其实,胡适在此之前,即在3月31日的日记中就表达了类似的意见:“廖平之《今古学考》(1886)实‘创为今古二派’,但他的主张实甚平允……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1891)始走极端,实不能自圆其说,故不能说《史记》也经刘歆改窜了。”[12]105钱穆对胡适加入讨论颇感兴奋,他在4月24日的回信中说:“先生高兴加入今古文问题的讨论,尤所盼望”。随后在信中陈述了自己的见解: 窃谓西京学术真相,当从六国先秦源头上窥。晚清今文家承苏州惠氏家法之说而来,后又屡变,实未得汉人之真。即以廖氏《今古学考》论,其书貌为谨严,实亦诞奇,与六译馆他书相差不远。彼论今古学源于孔子,初年、晚年学说不同。穆详究孔子一生,及其门弟子先后辈行,知其说全无根据。又以《王制》《周礼》判分古今,其实西汉经学中心,其先为董氏公羊,其后争点亦以左氏为烈。廖氏以礼制一端,划今古鸿沟,早已是拔赵帜而立汉帜,非古人之真。[14]187 胡适突破康有为、崔适“尊今抑古”之说后,回到廖平“平分古今”的立场上来,主要借助了钱穆《年谱》中的观点。在钱穆看来,廖平以礼制的不同划分今古二派,实非得古人之争。言外之意,胡适赞同廖说,实际上仍未从今文家说的牢笼中摆脱出来。在胡适那里的所谓“本根”之说,在钱穆这里早已得到了解决,他是先摆脱了“平分古今”的束缚,故对“尊今抑古”之见就有了势如破竹的胜算。⑤钱穆最终是否说服胡适放弃廖平“平分古今”的主张,囿于材料,不敢妄断,但在胡氏日渐脱离今文家言,相信古文经决非刘歆作伪的问题上,钱穆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⑥ 再以杨向奎为例。杨向奎曾是古史辨派的成员,受顾颉刚的影响,“喜今文家言”,但读到《年谱》后看法大变,对康有为粗枝大叶的学风多有不满,认为所谓刘歆遍伪《左传》《周礼》之说,不过是又一次的“托古改制”,于是花大量时间考证《左传》《周礼》不伪,在古史研究上与乃师分道扬镳,与顾门另一弟子童书业“同室操戈矣”。⑦ 总之,“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的古代史学处处弥漫着今文学家的古史观,以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部书的基本概念为骨干,相信汉代古文经典是刘歆伪造的,不足采信”,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即是“针对这股学风而发”。[15]216-217《年谱》以史实破经学,开辟了以史治经的新路径,对近代经学史的研究具有划时代的贡献,深得学术界的好评。林语堂认为《年谱》“最大的贡献摧陷廓清道咸以来常州派的今文家,鞭辟入里,使刘歆伪造《左传》《毛诗》、古文《尚书》《逸礼》诸经之说,不攻自破。”[16]余英时指出,“清末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支配了学术界一、二十年之久,章炳麟、刘师培虽与之抗衡,却连自己的门下也不能完全说服。所以钱玄同以章、刘弟子的身份而改拜崔适为师。顾颉刚也是先信古文经学而后从今文一派。钱先生《刘向歆父子年谱》出,此一争论才告结束。”[17]23何祐森称:“《刘向歆父子年谱》一书,不但结束了清代的今古文之争,平息了经学家的门户之见,同时也洗清了刘歆伪造经书的不白之冤。自从《向歆年谱》问世以后,近四十年来,凡是讲经学的,都能兼通今古,治今文经的兼采古文,治古文经的兼治今文,读书人已不再固执今古文经熟是熟非的观念,已不复存在古文家如章太炎,今文经学家如康有为之间的鸿沟。自刘歆伪经的问题解决以后,读书人对两千年相传的古文经书,以及经书中的一切记载,开始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心。”[9]471台湾学者马先醒在1971年撰文更是盛赞《年谱》,认为这是民初六十年来秦汉史研究最有影响力的一篇论文,“六十年来论文中影响之大,无有过之者,允推独步矣。”[18] 当然,《刘向歆父子年谱》的考证及其对康有为的批评也并非无懈可击。《年谱》刊出后不久,青松(刘节)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对钱文的观点提出了几点批评意见,其中一条重要的商榷意见就是关于《左传》《周官》的成书年代问题。青松认为,康有为、崔适一辈今文学家“虽膠执今文,语多僻远,而对于《周官》及《左氏传》之疑则确有见地”。《年谱》“于刘歆未伪造经之证据颇多,而对于《周官》及《左氏传》之著作时代无具体意见,吾人认为其抨击崔、康仍未能中其要害也。”[6]250、251 应当说,青松的批评是有一定道理的。关于《左传》,钱穆找出了当时确有人引用了《左传》的史实或文句,也只能表明该书是一部先秦旧籍,也没有完全解决《左氏》究竟传不传经这一关键性问题。至于《左传》与《国语》,究竟是一书,还是二书,钱氏在批驳康有为《左传》是刘歆从《国语》里割裂出来的观点时给出了一个笼统性意见,称“《左氏》《国语》明为二书,歆之引传解经,亦获睹中秘《左氏春秋》,见其事实详备,可以发明孔子《春秋》之简略,胜于《公》《谷》虚言,故乃分年比时,用相证切。”[1]77由于未加具体论证,钱氏自己也不免信心不足,故又言“《左氏》《国语》为一为二?此皆非一言可决”。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