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在学术上的具体贡献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通过严密的考证批驳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许多带有误导倾向的武断之说,澄清了不少古籍文献中所载内容的真伪问题。关于此点,前已叙说,这里再举一例。 康有为认为“五帝”中原本无少皞,后为刘歆所窜入。《逸周书·尝麦解》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寓,少皞以临四方。”又云:“乃命少皞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康有为据此断言“蚩尤为古之诸侯,而少皞与蚩尤为二卿,同受帝命,则少皞亦古之诸侯,与蚩尤同。非五帝,更非黄帝之子甚明。刘歆欲臆造三皇,变乱五帝之说,以与今文家为难,因跻黄帝于三皇,而以少皞补之。其造《世经》,以太皞帝、炎帝、黄帝、少皞帝、颛顼、帝喾、唐帝、虞帝为次,隐喻三皇、五帝之说。又惧其说异于前人,不足取信,于是窜入《左传》《国语》之中。”[4]35-36顾颉刚也沿用康氏之说,“康先生告诉我们,在今文家的历史里,五帝只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没有少昊。在古文家的历史里,颛顼之上添出了一个少昊,又把伏羲、神农一起收入,使得这个系统里有八个人,可以分作三皇五帝,来证实古文家的伪经《周礼》里的三皇五帝。这个假设,虽由我们看来还有不尽然的地方,但已足以制《世经》和《月令》的死命了。”[6]254-255 钱穆引用《汉书·魏相传》中材料对康有为的观点进行了反驳。《汉书·魏相传》载魏相奏折云:“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兑’执矩司秋;北方之神颛顼,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7]3139钱穆引用此段材料指出“魏相此奏,明引少皞五帝”。魏相于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已卒,后来的刘歆不可能篡改此奏文[1]19-20,可见将少皞列入五帝之中的做法并非始自刘歆。钱穆在后来所写的《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中续有阐发,认为《世经》所说的五行相生、汉为火德、汉为尧后在刘歆之前早有人提出,比如五行相生至少在《淮南子》《春秋繁露》已经出现,汉为火德在刘歆之前有甘忠可、谷永等人论及,汉为尧后之说至少可上溯到昭帝时眭孟,故云:“五行相生说自《吕览》《淮南》五方色帝而来,本有少昊,并非刘歆在后横添”;“以汉为尧后,为火德,及主五行相生三说互推,知少昊加入古史系统决不俟刘歆始,刘歆只把当时已有的传说和意见加以写定(或可说加以利用)。”[6]629-630 其二,平实考察新莽代汉及其改制的历史事实,指出新莽创制立法,皆远有端绪,可以追溯到武、昭、宣、元、成时期,是西汉中后期学术风气、政治理念自然演进的结果。 汉初治尚恭俭,主无为之政,武帝始从事礼乐,以兴太平,而不免于奢侈。王吉、贡禹乃以恭俭说礼乐。宣帝时王吉上书言事,“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非空言也。王者未制礼之时,引先王礼宜于今者而用之。”[7]卷72,3036元帝初即位,贡禹上奏:“古者宫室有制,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匹……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宫女不过十余,厩马百余匹。……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效……今大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在于陛下。”[7]卷72,3069-3070元帝据此下诏令太仆减食谷马,水衡减食肉兽,省宜春下苑以与贫民。钱穆认为“王、贡之徒乃以恭俭说礼乐。王吉不见用于宣帝,而元帝则尊信禹,遂开晚汉儒生复古一派。”[1]28武帝、宣帝用儒生,颇重文学,事粉饰。“元、成以下,乃言礼制,追古昔。此为汉儒学风一大变。莽、歆亦自王、贡来。”[1]29 钱穆认为,王莽改制诸政实渊源于汉武帝。王莽禁止买卖田宅、奴婢,武帝时今文大师董仲舒言限民名田,亦主去奴婢,“莽政远师其意也”。五均、六管之政,“大体武帝时已先行”。[1]133-135汉武时意在增国库,而抑兼并、裁末业,则贾谊、晁错、董仲舒皆以言之。“新莽之政,亦主抑兼并、裁末业,渊源晁、董。”[1]137在这里,钱穆敏锐地注意到当时学风与新莽政治之关系,故云:“莽朝一切新政莫非其时学风群议所向,莽亦顺此潮流,故为一时所推戴耳。”[1]94 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正月,泰山有大石自立,上林苑枯柳复生,眭孟推《春秋》之意,认为这种现象“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7]卷78,3154钱穆指出,“眭孟言汉为尧后,不述所本,以事属当时共信,无烦引据也。其论禅让,据《公羊》,犹明白。后莽自引为虞帝裔,以篡汉拟唐、虞,此已远启其先矣。”[1]11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有司隶校尉盖宽饶因上书言禅让事而自刭北阙下,钱穆对此事评论道:“自元凤三年,眭弘以论禅让诛,至是不二十年,当时学者敢于依古以违时政如是。又深信阴阳之运,五德转移,本不抱后世帝王万世一姓之见。莽之代汉,硕学通儒多颂功德劝进,虽云觊宠竞媚,亦一时学风趋向,不独一刘歆。歆何为不惮劳,必遍伪群经,篡今文圣统,乃得助莽为逆耶?”[1]18 至于改官名以应古制,也非王莽新政时所独有。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十二月,汉成帝用何武、翟方进之议罢刺史,置州牧。钱穆认为,“何武、翟方进皆治古文,通《左氏》。其学风盖承王、韦而启莽、歆。改易官名以慕古昔,亦新政先声也。”[1]63哀帝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五月,正三公官分职,钱穆评论道:“三公官名,发于何武,废于朱博,至是又复之。汉廷好古如此,不俟新朝矣。”[1]89 据此钱穆认为,无论是政治还是学术,从汉武帝到王莽,从董仲舒到刘歆,只是一线的演进和生长,绝非像晚清今文学家所说其间必有一番盛大的伪造和突异的解释。所以他主张用自然的演变说取代刘歆造伪说,力主用历史演进的原则和传说的流变来加以解释,不必用今文学说把大规模的作伪及急剧的改换来归罪刘歆一人。故云:“新莽政制,自有来历,不待刘歆之遍伪群经。”[1]135 钱穆在《年谱》中力攻今文经学之非,当时就有人批评他“似未能离开古文家之立足点而批评康氏”。[6]250如钱穆在后来的回忆中也说《年谱》发表后,时人“都疑余主古文家言”。[8]160实际上,钱穆此文并没有站到古文经学的立场上来申古抑今,他的目的就是要破除晚清以来学术界的今古门户之见。事实上,“清儒治学,始终未脱一门户之见。其先则争朱、王,其后则争汉、宋。其于汉人,先则争郑玄、王肃,次复争西汉、东汉,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而起”。[5]3-4在钱穆看来,今文、古文都是清儒主观构造的门户,与历史真相并不相符。他说: 晚清经师,有主今文者,亦有主古文者。主张今文经师之所说,既多不可信。而主张古文诸经师,其说亦同样不可信,且更见其为疲软而无力。此何故?盖今文古文之分,本出晚清今文学者门户之偏见,彼辈主张今文,遂为今文诸经建立门户,而排斥古文诸经于此门户之外。而主张古文诸经者,亦即以今文学家之门户为门户,而不过入主出奴之意见之相异而已。[5]5-6 显然,钱穆撰《年谱》的目的就是要“撤藩篱而破壁垒”,破除学术界今古门户的成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采用的方法很简单,以史治经,所用的材料仅仅是一部《汉书》。因为他认为经学上的问题,同时即是史学上的问题,他“全据历史记载,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5]6台湾学者何佑森说:“《向歆年谱》解决了近代学术史上的一大疑案,而这部书根据的仅仅只是一部《汉书》。很多非有新资料不能著书立说的人,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部《汉书》,人人可读,未必人人会读。一部古书,人人能读,未必人人愿读。……现代一般治经学的,通常不讲史学;治史学的人,通常不讲经学。钱先生认为,经学上的问题,亦即是史学上的问题。《向歆年谱》依据《汉书》谈《周官》《左传》,他所持的就是这个观点。”[9]471-47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