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负着“边事之请”这一特殊使命的阮思僩,在华行程中对于刚刚经历十余年社会动乱的清朝地方形势自然相当关注。他不仅途间了解询问“匪乱”对中国地方社会的影响,并对途间所见因战争毁坏而导致的荒凉景象,多有描述,如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一日,阮思僩过关陆路行至凭祥州途中即看到: 兵火之后,处处残破,官房民舍,以至诸塘汛,坏者未修,废者未复,殊觉满目荒凉(26)。 途中所见,满目疮痍,不但沿路地方受到严重破坏,就连本为清朝用以控制边疆的重要军事据点——广西绿营兵戍守屯驻的塘汛“亦皆荒凉”,逐渐废弛。而如战后官房民居被毁、城市衰落、百姓流离的此等残破景象,一路见于阮思僩的行程之中。如由凭祥州起程抵达太平府城时,首先映入阮思僩眼帘的是:“城闉缺坏者未及修,民间房店,处处废毁,月中所见,灌莽载道,盖比旧十只一二耳。”(27)又当他经过南宁府城时,曾经“府城内外,屋舍栉比,商贩辐辏,昔称小南京”的南宁城,“今承兵火余烈,访之十仅四五云”。同治七年十二月初三日,阮思僩等船泊汉阳府,宿于汉阳书院,他由汉阳县卞差吴增口中得知:“府城年前为贼兵(太平军)蹂躏已四次,至今城内外屋宇萧疏,残垣毁瓦塞满街巷,鄂省城亦然,黄鹤楼兵乱颓毁,今现重修未完。” 十二月初十日,在从汉阳往汉口的水路途中,只见汉水“岸上列庯,商贾皆以万亿计。惟沿途家屋多有新造未完者,大抵兵火之际,玉帛子女所在,亦不知几番蹂躏者也”。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七日,阮思僩在信阳县城停歇,“城中民家,太半茅茨不完,亦有砖墙瓦屋,上盖以高粱秸者,盖久经兵火,物力凋残故也,沿路自开胜关北,大抵如此”。此等凄凉,阮思僩在其回程行纪中也多有提及,如同治八年五月十四日,当他渡过潩水河,经过河南叶县旧城时,看到“潩南久经兵火,闾里萧条,自此至裕州、南阳略同”。又自裕州城西南行,“田地荒杂,重以积年兵火之后,闾里残破,物力凋瘁”(28)。同治八年五月十八日,在他回抵南阳府城时,眼前的这座昔日规制高广,屋宇联络,商贾辐辏,堪称汴南一小都会的重镇,“但经匪残破,犹未复尔”。 有关太平天国与清朝长达十余年的战争对中国地方社会的冲击,晚清官方及民间文献都有相当程度的记载,但缘于各自立场的不同,往往难免失之偏颇。作为旁观者的越南使臣以其沿途观察所见留下的上述记录,不仅可以弥补中国文献记载之不足,而且他们逐日逐程写下的这些细致的描述,更让我们从历史的细节之处看到了长期饱受战乱之苦的晚清地方社会的残破不堪。 三笔谈探问朝政 古代中、越虽属同文之国,但在语言上却因地域的差异并不相通,所以负责语言翻译的通事便成了越南如清使团不可或缺的成员之一。不过,越南使臣通常出于其行程方便的考虑,同时也为了提高其燕行记录的准确性,他们往往并不只是依赖通事的辗转翻译,而常常借助笔谈的手段直接与清人交流。因此,除了眼观所见,越南使臣还通过笔谈访问的途径网罗晚清朝政方面的相关信息。如同治八年二月十二日,阮思僩就曾在京城向前来馆舍拜会的翰林李文田打探朝政: 因问大皇帝已未亲政。伊言,两宫垂帘听之,枢庭则恭亲王也。大皇帝未亲政,以圣学尚须纳诲故耳。伊又言,圣人天禀,直(真)我朝隆福,即今春少雨,一祷即应可见。以列圣故事考之,可望康乾两朝昇平矣(29)。 同治十年九月初三日,越南使臣范熙亮也于京城向广西宁明州举人甘梦陶询问: 再问大皇帝已未临政,二宫视朝何如?多官引见何如?云乾清宫内皇居中,二宫垂帘于后,分左右坐,引见者拜于庭外,正宫是慈安,西宫是慈禛(禧),诞育皇上(同治)。二宫甚贤惠,去年有西宫太监往山东犯法,经奉旨枭首,一事可见。问大婚、临政期,辅政诸事。言明年婚期,已选进宫女,立后是何人,未详。临政之期,不能知也。辅政是恭王,掌军则七王(30)。 从这几条材料,或许我们会感到奇怪,为何一直对清朝时政极为关注的越南王朝,此时却对辛酉政变之后的清朝政局如此陌生?原因就在于太平天国起义发生以后,越南使清的道路交通被阻隔,中越双方的朝贡关系也因此中断。黎峻、阮思僩部如清,连同补进携带的前三届例贡仪物是四贡并进,距离上届使部来华时间已隔16年之久。两国邦交关系的隔绝,自然也就切断了越南了解中国的信息来源,导致越南对清朝政局的认知隔膜。而李文田、甘梦陶对于越南使臣问题的回答,也折射出清朝官僚士大夫阶层的谨慎心态,他们既顾及国家颜面,也害怕惹祸遭殃,往往不敢直言朝政,反是刻意粉饰太平。由此也说明,越南使臣的行程所记,并非完全准确可靠,不能一味视为信史。 当然,在与越南使臣笔谈交往的清人中,也有知无不言的,如与范慎遹、阮述在天津相识的陈钧平便是其中一个。阮述《往津日记》记载说: (光绪九年三月二十日)陈蓤舫(名钧平,江苏扬州府高邮州人,原候补知府分发浙江省,告病寓居天津)就馆笔谈。蓤舫下笔滔滔,言论洒洒,多识世情,且谙军务。余问何以家居不出?蓤舫言自少束发受书,屡困场屋。道光年间遭捻匪之乱,家资荡尽,不得已投笔从戎。由军功出身,非其志也。且近来仕途甚杂,至有目不识丁,亦能夤缘高位。他秉性迂拙,不合时宜,故亦无心进取,行将归老林泉,春雨催耕,秋灯课子,长为农夫,以没世耳!余悲其言,惜其遇,亦为之叹息焉(31)! 陈钧平的身世,可说是晚清乱世中国民间家庭社会生存实态的缩影,也反映了当时清朝吏治的腐败和官场的黑暗。正如越南使臣所了解到的:“各省候补,无有体例。如本有差使,则批给薪水,可也。现在李相(李鸿章)营务处候补道员数人,有每月薪水二百两者(粤匪投诚),有一百两者(军功出身),有六十两者(进士出身),有四十两者(举人出身)。现在文书中,粤匪、捻匪投诚者甚多,皆得好差厚禄,殆亦风会一受也。用人去留、薪水多寡,皆出强吏主见,朝廷不问也。现在强吏专权几似唐之藩镇。”(32)多事之秋的清王朝已偏离人才选拔重文轻武的传统轨道,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大夫,身份地位反不如投诚招安或行伍出身者,“大体科第出身者,此间不甚重也”(33)。投身军营,攀附权贵,或是获得升迁的最佳途径,社会甚至出现尚武轻文的风气。也难怪乎清末入华的越南使臣途间不乏武举热闹场面的记录,而在所谓乱世造英雄的动荡时代,民间习武者更是对武举考试趋之若鹜,将之视为博取功名的捷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