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期再辟蹊径,以另一种“体系”、另一种“精神”编著中国通史教材的,则是身处沦陷区上海“孤岛”的吕思勉。吕氏于1939年自述著书原委,谓在光华大学讲授本国史十几年,因文学院长钱子泉建议避免与中学重复,不如改进文化史,始作改制尝试。然先生主张通史内容大体不离“理乱兴亡”与“典章制度”两大板块,乃分为两部分,上册以“文化现象”为题目,分18项专题立章;下册“乃依时代加以联结”,前后36章,以“革命途中的中国”结尾,总计54章,使之“两面兼顾”。因当时出版艰难,1940年先行由开明书店出版上册,下册书稿据书末自注应落笔于1941年“九一八”纪念日,但拖延到1944年方告出版。(注:吕著《中国通史》1949年前一直由开明书店重印重版,至1946年8月已出三版。1992年始由华东师大出版社推出新一版,定名《吕著中国通史》。上、下册份量不均,约略为2/3与1/3之比。)吕氏于书末特援引梁启超所译英国大文豪拜伦的诗作结:“……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可见先生著书时,处于逆境,对中国的前途怀有深切的忧虑与执著的追求。 从梁启超首次提出编写“总(体)史”的宗旨以来,各家通史虽然大都已经将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网罗进叙述范围,但总是逃不出“纪事本末”的樊篱,往往将社会经济事项附著于王朝政策之下,社会生活事项则多付之阙如。更须指出的是,世纪以来学者多感慨世道人心不古,执著于“国民性”的优劣,文化史观颇受青睐,通史讲授多侧重于文化史。从《国史大纲》影响之大,也略可窥得当时风气之盛。《吕氏中国通史》体制的形成,如前所述,固然也与这一时风有关,然此“文化”非彼“文化”,先生所涉及的方面,恰好正与今人所说的“大文化”之义谋合,实际上已经本着人性本中外相通的高度,朝着考察社会结构(静)与社会变迁(动)是否合乎人类发展需要的方向,对中国历史作新的通释。(注:《吕氏中国通史》上册“文化”囊括有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宗教等十八个专题,内容之广泛,完全与今“大文化”涵义相合。先生于西方社会学译著多有阅读,可从《吕思勉遗文集》(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版)得到佐证。)其用意在“绪论”中平实道出。先生谓一动一静的节奏为人生普遍的定律,个人如此,社会亦然。社会各项制度及其操作因为存在病态,才会有停滞、动乱的现象产生。“我们能矫正其病态,一治一乱的现象,自然可以不复存,而世界臻于郅治了。这是我们研究历史的人最大的希望。”因此先生对于社会进步是持一种积极渐进的立场,颇希望在“世界大道合流而生一新文化之际”,先明白自己的情况,然后理性地决定或迎或距的方针,“所以我们在今日,欲了解中国史,固非兼通外国史不行,而中国史亦自有其特殊研究的必要”。 一部好的通史,贵在“上下脉络连贯一气”,有“一贯的精神”。然而史家的精神气质,特别是对国情以及中国前途的理解因人而异,著作也就必不可免地要凸显出不同的个性特征。《吕氏中国通史》在诸多通史中风格独异,特致意于“大文化”(核心在制度变迁),与钱穆《国史大纲》文化本位立场两相对应,更像是同一条大河分歧出南北两派,水脉波涌迭进,而同归于救亡图存大旨。吕思勉执教常州府中学堂时,钱穆曾在其门下受业,故两人有师生之谊。(注:前引《蒿庐问学记》收有钱穆《回忆吕诚之老师》一文,实摘引自钱氏《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其中记40年后师生会面于母校,有“此学校四十年前一老师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命其在此演讲”等语,师生感情融洽无间,读来令人感动。)然笔者细品两先生学术风采迥异,冒昧陈言:若说钱先生身上犹存文化贵族气息(当然陈寅恪先生更是典型),那么吕先生却是属于平民气息较强烈的一位。两人在贯穿通史“一贯精神”上取向的异同,由此或可获得一二通解。 吕思勉早年受康有为“大同希望及张三世之说”影响至深,平昔就十分关注民间社会的生计,大至水利、赋役、吏治,小至百姓饮食起居,历史考察深入至社会日常生活,尤精心发掘史籍中社会各项制度的变迁情节,这在同辈史家中应属罕见。自述一生思想经历“三次变化”:由钦佩康梁向往大同,进至信服法家,1930年前后转而服膺马克思学说。(注:参前引《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1920年条所录“沈游通信”片断(89页),以及1930年条所录1952年《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的自我追述(152页)。)他对马克思的“大同”理想与重视社会经济的作用两点最为服膺(于阶级斗争一说则颇有保留),而这恰恰是与先生内在的精神气质相契合,并非随风跟进。因此《吕氏中国通史》的“一贯精神”,却在指示社会进化以制度的缓渐变迁最为紧要。政治、文化均随经济而进,势异则事异,各种制度也就显示出可以分辨的历史演化轨迹。因此,在先生看来,把握制度的细微变化,理清社会生活各方面来有因、去留迹的变迁路向,是史家阐释和理解人类历史不断渐进的重要依据,中国自不例外。 《吕著中国通史》在述论“理乱兴亡”与“典章制度”两大方面均有出色成就,后者尤胜于前者。顾氏在《当代中国史学》中即称此书“纯从社会科学的立场,批评中国的文化和制度,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制度研究,特别是贯通古今、涉及全方位的制度沿革,要从琐细繁复的史料中梳理出明晰的头绪,没有特别大的阅读量不能办,没有比较鉴别的功力更不易跳出“深井”。由于先生此前已有长期研究积累,不仅厚积薄发,且提炼更趋精粹,这是当时许多人想做而难以做到的。先生以期望中国进入新时代、走向世界“合流”的特殊史学关怀,考辨中透出的议论,确多有不同凡响之处。(注:吕思勉先生于20年代曾编写过《政治经济掌故讲义》,修订后改称为《中国社会史》。1929年曾将其中婚姻、宗族、国体、政体、阶级分作五种单行本由上海中山书店出版,1936年才由上海龙虎书店出版合订本。另有13篇讲稿未刊行。1985年始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由“吕思勉史学论著编辑组”整理合成的完本(但阶级制度一册排除在外),定名为《中国制度史》。可见吕先生写作《吕著中国通史》早已成竹在胸。)如论婚姻以男女平等为旨归,预言家庭制度必当改革;论财产谓均贫富宗旨虽善而方法未善,是不谙现实变化之故;论阶级称“铲除阶级自是美事,但盲动则不免危险;且亦非专用激烈手段所能有济”;论政体推崇民主原理,但感慨中国无代议政体的历史条件,急转直下,“而成为现在的党治”等等,都是由丰富的本土历史感生发出来的思想火花,思虑特别的深邃。然而,笔者尚无从验证当时实际的教学效果如何。(注:1952年,吕先生在《三反及思想改造运动学习总结》中对《吕氏中国通史》有以下总结:“《中国通史》。予在大学所讲,历年增损,最后大致如是。此书下册仅资联结,上册农工商、衣食住两章,自问材料尚嫌贫薄,官制一章,措词太简,学生不易明闄,余尚足供参考。”讲得非常实在。“学习总结”全文刊于《吕思勉遗文集》上册,改题曰“自述”,第434-452页,颇值得一读。)以今日的情况来看,这样体裁和深度的教科书超过了大学生所能接受的水平,恐怕只能升格为研究生读本,且必须用心阅读、用心体会,方能大有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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