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出身于浙江绍兴的书香门第,自幼遵从庭训,诵读古典原籍。1913年正式进入北京大学国学门,获黄季刚、陈汉章、刘师培等国学名师指点,决心“追踪乾嘉老辈”,笃守师法,赓续国学余脉。因与蔡元培校长有乡谊之情,毕业后一度任先生秘书,其时还只习惯用文言文写作。此后,他在天津、北平任教期间,开始与共产党人有所交往,但著述仍以国学为本,尤以《文心雕龙注》最负盛名,至今也仍被海内外评品为“《文心雕龙》的划时代之作”。(注:《文心雕龙注》脱稿于1929年,初由北平文化学社出版,此前已写有《文心雕龙讲疏》。1936年开明书店再版时,书店编辑部在为该书写的“校记”里,称该著“博综群书,为之疏证,取材之富,校订之精,前无古人”。)然而,这是一个“历史领着我们走”与“我们领着历史走”交相激荡的时代。在苏俄革命成功的鼓舞下,新潮的涌动,国事的日非,民族解放的召唤,使年轻的范文澜最终放弃了成为国学大师的夙愿,从坐而论学转变为起而抗争,就像许多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都或早或迟地要参加或倾向革命那样。这一情景,现代青年恐怕多少已经感到隔膜,但那是非常真切的历史。(注:范文澜自己是这样追述的:“我在五四前后,硬抱着几本经书、汉书、说文、文选,诵习师说,孜孜不倦,自以为这是学述正统,文学嫡传,看不起那时的白话文、新学说,把自己抛在大时代之外。后来才知道错了!错了!剑及履及般急起直追,感谢时代不抛弃任何一个愿意前进的人,我算是跟上时代了。想起那时候耳不闻雷霆之声,目不睹泰山之形,自安于蚯蚓窍里的微吟,如何不后悔呢!”原文收入《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207页。)伟大的抗日战争,推动范文澜完成了世界观和治学路向的大转变。1938年,河南沦陷,他投身于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游击战争,一面深入山区,向群众作抗战宣传,一面阅读马列著作,“认真圈点,还写了许多札记”,并于1939年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注:以上传记资料多参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史学史研究室主编的《新史学五大家》;晋阳学刊编辑部编,《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4辑“范文澜传略”,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范文澜是在1940年的春节前夕,历经艰难才从河南抵达延安的。此前,毛泽东已经发表了著名的《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1939年10月),其中第一章“中国社会”(注:人民出版社《毛泽东选集》第2卷。文下注:“第一章《中国社会》,是其他几个同志起草,经过毛泽东同志修改的。”1967年横排袖珍四卷本,第584页。笔者过去曾听到传闻,谓范老参与了该章的起草。现从时间上看,似不可能。),对迄今为止的中国历史发展历程及其基本特点作了简练的理论概括,表明毛泽东已经开始高度关注对中国历史的重新解释。果然,就在出任延安马列学院历史研究室主任后,范文澜就接到了毛泽东直接委派的任务,要求他在短时期内组织班子,编出一本篇幅为十来万字的中国通史,并说“这对于教育干部和群众是十分必要的,但也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工作”。(注:叶蠖生是当时参与范老《简编》集体编写组的同事之一,原话出于其回忆录《我所了解的中国历史研究室》。转引自朱鸿召《范文澜:从顽童到革命历史学家》。)《中国通史简编》开始采取分头编写的形式,后来效果不理想,才由范老一人独著,篇幅也大为扩展(上、中两册共计56万字)。范文澜在写完上册后,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一个初学马列主义的人,一下子能够写出一本具有科学性的中国通史那真是怪事。只能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东倒西歪,连跌带爬,不成个样子。”(注:转引自潘汝暄:《范文澜传略》,载《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4辑,第216页。)这固然表现出了他学习与运用马列主义的谦逊态度,但也充分说明,先前的国学素养,谨严的治学精神,依然活跃在他的历史写作实践之中,不失对学术与马克思主义的敬畏之情。《简编》很少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原文,绝少教条式的空泛议论,取材多费心机,以小见大,夹叙夹议,挥洒自如,读来引人入胜,不感沉闷。也很少征引文言史料,多演绎为生动准确的语体文,浅显而不失文采。直至今日,据我所知,各界人士爱读范老通史的仍不乏其人,叙事生动,文风清新,较少刻板的说教,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没有疑问,与前述诸种通史体系相比,《简编》最集中地体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通史所特有的历史精神和编纂思想。尽管现代研究者多有论评,在我读来,还是范老当初在《简编》首版时所作的归纳最为准确:“第一,书中肯定历史的主人是劳动人民,旧类型史书以帝王将相作为主人的观点被否定了。第二,按照一般社会发展规律,划分中国历史的段落。旧史写尧舜禹汤文武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样,是完全静止的。有颂古非今,什么都是古的好,思想更是反动。试用一般的社会发展规律到具体的中国历史,这是和旧体历史完全不同的。第三,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但三千年来决不是没有发展,本书把封建社会分三个时期,西周起到秦统一,初期封建社会;自秦到南北朝,封建社会第二阶段;隋唐到鸦片战争,封建社会的第三阶段,说明它们的发展过程。第四,书上写的阶级斗争,着重讲腐化残暴的统治阶级如何压迫农民,和农民如何被迫起义,既肯定农民起义的作用,同时也指出农民缺乏组织性和觉悟性,他们对历史发展只能起有限的作用。对于外来的民族侵入,也着重写了民族英雄和人民群众的英勇抵抗。农民起义和反抗外族侵略,说明中国人民确有反抗压迫,反对侵略,敢于斗争的伟大传统。第五,注意收集生产斗争的材料,古代的科学发明以及有关农业、手工业的知识写得不少。”(注:笔者手头无《中国通史简编》上册初版本,转引自《传略》。循此而发展,鲜明的标志,笔者以为有三条:一是以五种社会形态为历史演进的总体框架;二是重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主张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分析事件、人物;三是强调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 随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中国通史编纂踏进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呼唤“人民是历史的主人”的马克思主义新通史体系,待到人民政权在中华大地逐次变为现实,很自然地也就同时获得了它充足发展的合理性。范、吕、翦三先生的通史著作迅即再版重印,范、吕通史更是成为全国高校历史教学使用率最高的教材。(注:建国前期,除范吕通史外,正式出版的通史还有尚钺的《中国历史纲要》(1954,人民出版社),翦伯赞、邵循正、胡华主编的《中国历史概要》(1956年,出版社)等。后者为干部简明读本,高校一般不采用。另外,有些高校,如东北师大、华东师大都自编有教材,未公开出版。)但几位作者都深感原作限于当时的资料条件,自己也不尽满意,因此陆续开始作较大的修改和补充。其中翦伯赞的《中国史纲》,据说积累用作修订的原始资料达百万字以上,然始终未得告竣,1961年后即转入主编《中国史纲要》。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在1949年作了一次全面的校正,至1955年,前后已修订三次,但多属局部修订或改写。(注:翦伯赞《中国史纲》除重庆两版本外,1947年上海大孚出版公司出版了内地版;第一卷还有1950年的三联书店版。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至1955年已经出至第5版(由三联书店出版),最后一版为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作者一直想能有时间“复写一次”,后因政治上遭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未能如愿。)范文澜身上的学者气息特浓,怀有一种严肃的、以生命追求的通史编纂使命感。他不惜推却或辞去许多行政领导职务,几乎是重写了《中国通史简编》,十几年如一日,直至生命最后一息。惜乎健康的原因,至1969年去世,未得全部遂愿。(注:《中国通史简编》1949年曾重版,而后修订本第一编出版于1953年,第二编完成于1957年,第三编上下册分别出版于1965年4、7月。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三编总计110万字,自远古迄隋唐五代十国。第三编下册文化部分特别精彩,其中唐代文学成就部分,是范老在遍读唐人诗文集的基础上精心写成的。唐代佛教部分,不仅先经助手多年分类搜集资料,考订周详,且多范老独到之见,圈内人亦多倾服。)仅经他重新修订的三篇(四册),规模即有110万字之巨。自有新式中国通史以来,范老虽谦称自己的专著为《简编》,然论写作之呕心沥血,框架规模之宏伟,特别是读者受影响之深广,是前此未曾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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