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你如果专业耽误了,将来狗屁不是!” 1985年,组织上有意任命我为河南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找我谈话。我不想干,找先生汇报。先生先半开玩笑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指谁呢,大概是指学兄郑慧生等等吧)就是难侍候。别人干你们不服,让你们干,你们又不愿意干。接着严肃地说:你想干,组织上不让你干你也干不成;组织上让你干,你不干也不行。这句话实际是先生自己的切身体会。龚书铎先生《怀念思庸》一文中也透露了一点信息。接着先生对我说:“既然干,就要好好干。但是业务不能丢,你是教师,业务丢了将来你狗屁不是!”此后长达六个年头,我先是任副系主任,辅佐林家坤主任,后在朱绍侯先生统率下主持系里日常工作。虽然行政工作繁忙,占去很大精力,但先生的警示不敢须臾忘却。1991年调入郑州大学时,先生与系主任戴可来教授说,到郑大,不许让郑永福担任任何职务,包括教研室主任。后戴可来老师打算让我担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主任,几经与胡先生磋商,先生才吐口。先生对戴老师说,我就是要绝了郑永福当官的念头,好好做业务。何况学校里的官也不算什么“官”呢。先生临终前一个月,多次在病床上和我谈起作为一个学者的他十年院长生活的内心纠结,表示他当初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希望我在专业上有所建树。先生对弟子可谓关怀备至,期望殷切,更使我倍感愧对先生。 36.院长周末坐火车回开封 先生初当社科院院长的几年,家还住在开封,后才搬到组织上安排的郑州西藏驻郑办事处的一套住宅,再后住到了郑州东明路的“高知楼”。院长系正厅(局)级,配有专车,周末由郑返汴时,让司机送自己回家,本是很自然的事。但先生只让司机送他到郑州火车站,自己买票坐火车走,下了火车,再坐公共汽车回家。一路上费时费力多多,先生很累,我及不少人劝他,让司机直接送回开封,可免去一些途中劳顿。先生说,不好。一是浪费国家的资财,坐火车只要几块钱。另一方面,司机同志周末也要休息。送我到开封要晚上七八点了,我不请他吃点饭,让他饿肚子回去,于心不忍,让他吃饭吧,且不说他不肯,我累得根本不想吃饭,也没法陪他。再说,吃完饭走,司机回到郑州就更晚了,怎么好意思这样劳动人?先生如此作风,自然赢得社科院不少同志的赞扬,但也有人好心提醒他:你这样做,其它院领导会怎么想,不是将人家的军吗?先生苦笑而已。 37.院长支使不动宾馆服务员 十年院长,先生为社科院的工作可谓鞠躬尽瘁,特别是在学科建设和资料建设方面,其成绩院内外自有公道评价。想先生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一样也不会少。但因在不同单位工作,加之先生的性格,先生极少和弟子具体谈起这方面的事情。有一件小事,系弟子所亲见,记述如下。1984年11月,由河南省社科院和中国近代史丛书组委会(先生是委员之一)主办的中国近代文化史讨论会在郑州河南宾馆举行。最后一天,与会学者参观考察少林寺和龙门。刘大年先生没有前往,留在宾馆。胡先生也未去,送走大队人马后留在宾馆陪大年先生。中午了,先生陪大年先生去餐厅用餐,我与另外两同志也随同前往。服务员端出的仅是卤面,且是凉的。胡先生不悦,问:没有别的了?答,就是这。问:有热馍吗?答:没有。先生大怒,说:卤面就不能热热吗?服务员不语。先生愈发激愤,吵了起来。后经人调解,才将剩馍热了热,找了点菜,凑合了事。一个院长,一个享受部长级待遇的专家(大年同志是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竟遭此冷遇。本人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直觉告诉我事情发生的原因之一,是服务员看胡先生不象“官”,至少是不象个“大官”。 38.上午课拖堂到下午两点半 先生去省城当院长后,仍兼河南大学教授,仍为本科生、研究生上课,只不过因工作忙,身体也不强,上课次数越来越少了。先生的较真儿的劲儿也表现在给本科生上课上。同门姜建设先生(1984年毕业,后华东师大博士)多次对我讲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次,先生为他们年级讲授中国近代思想史专题,时间是上午半天。当讲到接近12点时,一个同学(还是个不错的同学)无意地钓子碰了一下课桌里的搪瓷饭碗(那时有三四节课的同学不少人都带餐具上课,以便一下课便飞奔食堂,去晚了恐饭菜凉了或选择余地少了),因课堂很静,敲击声被胡先生听到了。先生大怒,厉声说:我一个老头子从郑州跑回来给你们上课,头天晚上备课到很晚,我都没着急吃饭你们急什么?说完继续讲课,这一讲可不要紧,一直讲到下午两点半才结束,下午上课的老师都已经来了。老师和学生一起饿肚子,这件事恐怕80级选修胡先生课者,一辈子都忘不了。 39.先生第三次表扬我:“你太聪明了!” 先生当面表扬我有四次,前面提到过两次,第四次是什么事一时想不起来了,就说说这第三次吧。先生未当院长前,似乎是开封市政协委员什么的。总之,一次他在市内开会,其兄自宁夏随一代表团来开封,写信告诉先生那天上午要到他家看看。此时先生已经搬到校南门外的教授楼,其兄并不知道,只记得他原住的河南大学西门外的老家。先生让师母把我叫到家中,嘱我去西门外去接。这是件颇有难度的小事。第一,我不认识先生哥哥,长得什么样不知道,师母说他和先生同父异母,高矮、胖瘦、模样均不太一样。其二,那时家中无电话,人们更无手机,无法联系。其三,推断,先生哥哥到老地方找不着人,肯定会走,按知情人指的大致方位到胡先生新家(有相当远的路)。我仔细策划如何才能接到,走在北土街的路上,认真观察路人,寻找我接的目标。我判断,一,其随代表团来,可能有胸牌类的标识;二,来到一个生地方,他心中又焦急,脸上一定有所流露。果然,我在北门大街上看到马路另一侧从远处走来一个人,神色略显异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胸前还别着个很小的绿牌牌(走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代表团的标识!)立刻走到上前说,您是胡思庸先生的哥哥吧!他先是吃一惊,立刻回答说,是。就这样我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后胡先生见到我,连声称赞我:你太聪明了。以后我常以此事自豪,但转而又觉得很悲哀:我也就这么点小聪明吧!到了郑州大学我给研究生上课时多次说过,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指借口或说谎请假、不按时完成布置的学习任务等情事),要玩就玩点大智慧。我大智慧没有,小聪明还有点,你编瞎话我可以不揭穿,但你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于是,往往讲这个故事以证明我有小聪明并非虚言。 40“追本溯源”的研究方法 先生常说,中国近代是从古代发展来的,很多事情不追根溯源,就谈不清楚。根据先生指示的这种方法,我们在一些课题的研究中,主动践行,颇见成效。如,在研究近代缠足与反缠足问题时,我和吕美颐翻阅大量古代文献典籍和野史笔记,从探讨古代的女子穿的鞋的演变开始,又对古代“缠”的概念进行考辨,确定了中国古代缠足在宋代出现,且其时并不太普遍。二程的后代的一支中的女性就不缠足,朱熹任漳州知府时则提倡女性缠足,也说明笼统地说理学家如何如何是不够全面的。明代缠足已明显增多。到了清代,顺、康、雍三帝严令不许缠足,缠者罪及家长,但由于强大的文化逆反心理和某些士大夫的变态审美观等作用,其后,缠足在广大地区特别是在北方,达到了举世趋之若鹜的地步。我们撰写的长文《缠足与反缠足----千年历史公案及其了结》一文在《南开史学》发表后,受到学界重视。这种研究的路子,系先生所指引无疑。 41.给中国史学会的信 先生担任过两届中国历史学学会理事。第一次担任理事时,某次他从北京开完中国史学会的会议后回到开封不久,把我叫到他家,说:此次在京开会时,我和林增平先生、章开沅先生聊天中说,看到个别老先生,已经七八十岁了,还占着理事的位置不愿意下来让给年轻人。我们三人相约,趁自己还没老糊涂的时候,向史学会声明,不再做下一届理事候选人(2013年在广州中山开学术会议时,我见到章开沅先生,他证实确有此事)。说着,先生递给我他写的给中国史学会的信稿,大意是恳请中国史学会主席团答应他的请求,在下次换届选举时,不再列入候选人的提名名单。此信,由我拿到印刷厂打印,先生校阅签名之后,由我到邮局发出。但有意思的是,换届选举时,先生又被选为新一届中国史学会理事。原因是,中国史学会当时有个成文或不成文的约定,上一届的理事自然是下一届换届时的候选人。其实,先生的这一做法并非首次。早在1978年辛亥革命研究会(时称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成立时,胡先生为常务理事。后换届选举时,先生即提出自己不做新一届理事的候选人,推举荣铁生先生为候选人。先生对我说,不要恋栈不已,长期霸着一个位置,于人于己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