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理讨论,还是生存抗争
医学是介乎技艺和科学之间的知识形态,兼跨学理与实用两个领域。这种特性决定了中西医论争极易超出医学界而扩展到文化、社会甚至政治领域。如果要寻找一件能够反映近代中国知识、文化与社会互动关系的事件作为解剖标本的话,那么中西医之争无疑是一个很典型的切入点。正因如此,近代中西医之争问题,引起了医学界及史学界不少研究者的注意,并出现了一些研究成果。主要有赵洪钧的《近代中西医论争史》(中西医结合研究会河北分会1982年版)、张鸣的《旧医,还是中医?》(《读书》2002年第6期)等。李经纬主编的《中外医学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马伯英等合著的《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均设专章或专节对中西医争论问题进行阐述。但这些成果对1929年废止中医之争的背景、经过缺乏必要的实证性研究,更未对此论争在推进中医科学化方面的作用给予必要的重视。这些方面,恰恰是笔者致力之处。 近代中西医之争主要表现为处于强势的西医对中医的打压。名为中西医之争,实际上乃是科学主义思潮冲击下中医存废之问题。在中西医的对峙、对抗及冲突中,中医成为西医界及社会文化界批评的对象,处于被动的应对、辩解与抗争地位。因篇幅所限,笔者以1929年3月“废止中医案”为研究个案,通过对“废止中医案”所引发的社会风潮作实证性研究,分析西医界废止中医的理由及措施,考察中医界从学理及生存角度所作的激烈抗争,及政府对待废止中医问题的态度,借以揭示中西医之争背后的中医学理困惑、生存危机及政治情状。笔者认为,中医存废之争,不是简单的学理上的讨论,也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文化论争,而是一场中医界为寻求自身生存和发展而进行的殊死抗争。这场论争的范围,不局限于中西医学理上的是非,而是扩大到思想文化范围,甚至提升到了政治意识形态层面,卷入了政治势力及政治派系冲突的漩涡中,而争论的结果,尽管中医之生存危机并没有得到根本消除,但在中西医两大阵营对峙,冲突与融合、调适过程中,中医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了自我革新与科学化之路。 一 晚清时期,西方医学大规模输入中国。以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细菌学、临床诊断学为特征的西方医学,显然是以阴阳五行、五运六气、寸关尺为理论基础的中国医学无法抗衡的。有人指出:“逊清末叶,海禁豁开,外潮奔入,新学竞争,酿成喧宾夺主,遂至几有取而代之之势。幸各方同志爱护国粹,联袂而起,共同奋斗,结社以资研究,办报以广宣传,开校以造后进,著书以阐学理,国医赖以保存而不废,国学赖以发扬而光大。”[1](p.1)国医是否不废、国学是否光大姑且不论,西方医学大有取代中医之势,却是不争的事实。 故当西医输入中国后,逐渐占据医界主流,成为强势阵营。清末之时,尽管有人以西方医学作比照,对中医提出了批评,甚至提出“废医论”,力倡“改良中医”,但因西医尚处幼稚阶段,中西医界尚未明显分化,故并无显著冲突。相反,时人多主张中西医之汇通。清末民初,西方医学作为“新学”重要科目纳入新式教育体制后,西医教育、西医理论及西医从业人数均呈迅速发展之势。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时,西医队伍基本形成,势力迅速扩大,逐渐成为足以与中医抗衡的力量。原本统一的医界,遂分为中医与西医两大“疆界”。中医界与西医界分别创立自己的医学研究团体,组成自己的职业行会,创办各自的报纸杂志,研究各自的学理问题,力谋各自的发展。 中西医学毕竟属于两种异质医学体系,并存局面必然导致对峙与冲突。在五四新旧思潮激烈冲突中,知识界批评中医愚昧落后之声日渐高涨,西医界也公开与之决裂,医药界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1916年,毕业于日本大阪医科大学的余岩(余云岫),受明治维新时期废止汉医思潮影响,撰写《灵素商兑》,率先对中医基础理论进行系统批评;1920年,余氏发表《科学的国产药物研究之第一步》,得到了杜亚泉、恽铁樵的回应,引发了1920年初关于中医理论之争。(注:余文发表后,《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当即发表回应文章《中国医学的研究方法》;1922年恽铁樵著《群经见智录》,次年著《伤寒论研究》,正面回应余岩《灵素商兑》的挑战,双方围绕中医基础理论之阴阳、五行、运气等进行讨论。) 尽管中医与西医的界域此时已经分明,但无论是1920年的余杜之争,还是1922年之余恽之争,均局限于学理上的探讨,并没有扩散到学界之外。余岩虽断定中医立足于阴阳五行的哲学式空想之上,因而是“非科学的”,但他也认可中医具有实际疗效。故20年代初中西医之争,始终是学理之争。余氏自云:“余之攻旧医,专就学理方面言之,如《灵素商兑》,如《六气论》,如《驳学校系统案》,如《与中医学会论脉书》等,纯乎学术之争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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