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初叶以来,晚明社会生活风习中的“奢靡”问题就已进入史学界的视野,逐步获得了充分的讨论。①多数研究都力图在“奢靡”世风的现象描述和史料发掘基础上,提纲挈领,发现和把握中国历史的基本动向,那就是中国社会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问题。②当然,也有学者通过分析晚明社会生活的消费结构、消费效果,提出了与此针锋相对的观点,认为“奢靡”只是商品经济虚假繁荣的表象,不足以推动社会经济结构转变,反而桎梏了经济的自由发展。③不同观点的交锋和碰撞表明,关于这一问题尚存在着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在相关讨论中,有学者曾将晚明“奢靡”风习与“崇奢”观念概括为“商品拜物教”现象。④我们知道,“商品拜物教”理论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关系中人之“异化”的概括,其实质在于以商品形式出现的“物”,遮蔽了社会交换中个人之间的实际关系,使人的“特性和能力不再同人的有机统一相联系,而是表现为人‘占有’和‘出卖’一些‘物’”,并使“人们相互关系的任何形式,人使他的肉体和心灵发挥作用的任何能力,越来越屈从于这种物化形式”。⑤在这一观念启示下回顾晚明史,我们会发现,“商品拜物教”的兴起与晚明的日常生活形态变化、社会生活风气转变,以及生活观念、社会思潮乃至社会结构蜕变之间,体现出了某种历史的同步性和连续性。本文试图以此为线索,考察晚明社会生活形态、秩序及其内在组织力量、运行机制的变化,进而呈现出日常生活转型与社会裂变之间的内在关系,以期对已有的讨论有所补充。 一 “物”的崛起:晚明社会的“商品拜物教” 在考察晚明社会生活的“奢靡”风气时,人们通常会引用嘉靖间松江人陆楫《蒹葭堂杂著摘抄》中的一则《禁奢辨》。⑥在这篇著名的历史文献中,作者一反“黜奢崇俭”的正统观念,大胆为“奢靡”辩护。⑦这在中国历史上虽非绝无仅有,却也是空谷足音。⑧就本文论题而言,该文对江南地区“奢靡”习气的描述,为我们窥见“商品拜物教”的兴起及其社会效应提供了线索: 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纹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而不知舆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几……不知所谓奢者,不过富商、大贾、富家、巨族自侈其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工易事,羡补不足”者也。 这段记载展现出,晚明时期江南地区出现了一种以“物”的生产、流通和消费为渠道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生产者、服务人员和消费者分别构成了这一关系的两端。如果陆楫的说法属实,即后者是通过市场交易而不是强取豪夺来获取商品或服务,那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假设,此时的“物”已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马克思所说的逸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性质。⑨也就是说,在日益蓬勃的占有、消费和享受物的欲望助推下,“物”的地位日益凸显,开始扮演新社会关系的维系者这一重要角色。同时代的张瀚也注意到这一历史动向。他说,明代前期京师的工匠大都是隶籍于匠户、以工抵罪的人,各地工匠很少外出谋生。明中叶以后,政府工程数量锐减,对于匠户的管理也“渐加疏放”,然而京师工匠总量并未锐减,反而云集辐辏,以至“辇毂之下,四方之人咸鳞集焉……若闾里之间,百工杂作奔走衣食者尤众”--没有了行政强制和财政保障,四方工匠为何不远万里涌入京师?张瀚说: 以元勋、国戚、世胄、貂珰极靡穷奢,非此无以遂其欲也。自古帝王都会,易于奢靡。燕自胜国及我朝皆建都焉,沿袭既深,渐染成俗,故今侈靡特甚。余尝数游燕中,睹百货充溢,宝藏丰盈,服御鲜华,器用精巧,宫室壮丽,此皆百工所呈能而献技,巨室所罗致而取盈。盖四方之货,不产于燕,而毕聚于燕。其物值既贵,故东南之人不远数千里乐于趋赴者,为重糈也。⑩上层社会穷奢极欲的生活习气造就繁华的城市景观,这似乎是历史的通例,不足为奇。本文之所以将“物”的崛起作为晚明时代之特征,就在于这一时期,“奢靡”之风不仅弥漫于京城或江南的少数商业重镇,而且扩散到大江南北,几乎席卷了士农工商各阶层,所谓“俗尚日奢”、“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奢靡相高”,已经成为时人对世风的一致认识。张瀚的描述暗示出更为丰富的历史信息,那就是原本由行政力量和户籍类目制度掌控的百工细民,逐渐变成了商品和劳动力市场中的职业劳动力。(11)这些人与消费者的关系,是以“物”的交换建立起来的。并且,人们对感官体验、物质享受的追逐愈没有节制,这种关系就愈加紧密和牢固。时人已经注意到此,部分开明知识分子也意识到其在民生、就业方面的积极作用。如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对此他自然不以为然,但也表露出一定的“了解之同情”:“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12)同样的见解还见于谢肇淛的《五杂组》等。(13)就此而言,“商品拜物教”的核心特征,即“物”在商品经济和新的社会关系中所发挥的中介作用已经充分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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