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对当今法国哲学、 甚至对整个欧美哲学的影响似乎正在加强,但他的书却很难读。一方面,他似乎可以被看作所谓后现代思潮的主要代表和创始人之一,要弄懂他的意思,首先要对这种后现代思潮有一个精神上的总的把握,这样,就不仅要读他的书,还要读在他前后的一些与这种思潮有关的书,如德里达的书,而这些书也都不是好读的;另一方面,福柯书中所涉及的具体问题,大半都是正统的哲学工作者所不太注意或不太熟悉的部门,如医学、犯罪学、性问题等,要深入弄懂他书中意思,还得对这些具体学科有相当的知识才行。当然,对于福柯的这种“博学”和“冷僻”,人们未必可以用“故弄玄虚”和“钻牛角尖”来加以贬斥,因为他注意研究这些部门的问题,有思潮上的背景,也与他自己的整个思想态度有关。甚至可以说,他把这些学科引入哲学的视野是对哲学的一种贡献。 一、还是从康德说起 福柯的思想固然新奇独特,但它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从传统的哲学史态度来说,我们可以在西方哲学的历史发展,特别是西方从近代以来的历史发展中找出它的渊源;从他自己的“知识考古学”的态度来说,则也可以探究出它的“考古的”层面来加以理解。 就传统哲学史而言,在西方近代哲学初创阶段,有三个人不可忽视,即英国的培根、法国的笛卡尔和德国的康德。由他们三位确立了“经验世界”为知识之对象和领域,而不必象中世纪神学哲学家那样,把宗教问题也设法构造成一种知识体系。这又是西方哲学史上说的由本体论(存在论)向知识论的转化过程。这种转化,并不是说本体论(存在论)问题真的被取消了,而是说这些人要从知识的角度来看存在。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存在才是知识的对象,才是可知的,可理解的,可以证明的。对于用知识可以证明存在这一点,培根并不怀疑,他认为只要改造亚里士多德的(知识的)“工具”,就可以把握事物的本质,而事物的本质就是事物的存在。笛卡尔的态度与培根不同,他采取的是一种怀疑论立场,但他却相信“我的存在”是不可动摇、无可怀疑的,因为它有“我思”作为坚实的明证。康德虽然狠狠地批评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指出不能用“思”来证明“在”,但实际上他在自己的“现(表)象论”中却不可避免地容忍了这个命题。我们看到,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已孕育了康德的那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即把立足点从客体(在)转向主体(思)来,知识问题才能解决。在康德的“表象论”、“知识论”中,“思”和“在”是统一的,因为经验的对象(在)原是经验的主体(思)所建立起来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康德的贡献不完全在于他自称的那场“哥白尼式的革命”,而在于他指明了“经验知识”的有限性,而这种有限性否定了那种以建立无限知识为目标的“形而上学”。 然而,康德的知识论仍有一个矛盾:“经验”是“我思”建立的,但“我思”不在“经验”之中,而是“经验”的先天条件——时空和范畴,于是,这里的“我思”是空灵的,精神性的。正是在这里,福柯找到了康德思想在他的考古学上的层面。 福柯说,康德的思想是欧洲思想从古典时期到现代时期的过渡环节,而所谓18世纪欧洲古典时期对思想的理解正是表象性、符号性、代表性的,即思想本身为空无,它只表象(代表)它所蕴含内容之所指。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德的先天范畴只是一些无实体性的功能。就表象性、代表性而言,康德的思想属于古典时期。 然而,康德又指出这种表象性的知识是有限的,无限的表象性知识就是形而上学,这样,就为知识以外的领域,留下了问题。我(人)不仅仅是空灵的、精神性的“思”,既不是空灵的知识主体,也不是空灵的、形式的道德主体。作为一个严肃的学问家,康德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明确承认“什么是人”的问题经常困惑着他。福柯认为,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探索和理解正是现代思想的一个特点①。 福柯之所以认为康德处于18世纪古典时期和19世纪现代时期交替之际,是因为康德关于“我思”有两个矛盾的观点:“我思”是“空”的,但又是有限的(finitude)。19世纪的思潮正是用各种办法以“有限性”来充实那个“我思”,从而克服福柯所说的人之“经验—超越双重性”。于是,康德以后,有黑格尔将经验与超越统一于意识中的“精神现象学”;有扩充康德有限知识学使之成为“文化学”的新康德主义;有非表象性、非代表性的生命哲学,一直到晚近的胡塞尔以先验主体性代替空的“我思”②。这一切的努力,都是要使人“实”起来。 二、关于人的理解 人“实”起来,才能成为知识的对象,空的人不能成为一门学科的对象。福柯说,18世纪古典时期的人,只被作为“活的生物”之一种来理解,因为“思”是空的,是它所反映的外物之代表,因而“思”本身不成其为对象,除了“思”,人只是“活物”(living being)。只有到了19世纪现代时期,人才真正被理解为人,因为它已不是空的“思”的载体,而是实的、有限的人。所以,尽管人作为一个族类已存活了许多万年,但只是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才作为知识的对象出现,这似乎就是福柯在《字与事》英译本(《事之序》)前言中,所讲的那句初看好象是“危言耸听”的话的意谓所在。他说,似乎从苏格拉底以来就被人们研究的人,却原来竟是最近的“发明”,它的产生,不是两个世纪,而且随着知识采取新的形式,它也会消失③。这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是福柯主要的思想归依。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正反映了欧洲人文科学之深刻危机的进一步激化,这已为胡塞尔晚年所言中。 不错,在苏格拉底时期,“认识你自己”的“自己”仍是一个空的“思”,苏氏之所以重视这个铭言,也在于它指出了“思”之有限性,因而苏格拉底以辩证法著称。但“理念”又是“超越”的,因而“思”是“超越”的,“自己”成了“非己”。双重的人到19世纪才统一起来,成为完整的人,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从黑格尔以来谋求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努力;但现代思潮在这种努力的同时要保持着人的有限性,而不象黑格尔那样把人(之“思”)最终理解为“绝对精神”。胡塞尔现象学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之不同,正在于胡氏强调了现象显现之直接性,而不必设定绝对、无限经辩证矛盾过程发展出来。从这个意义说,胡塞尔的现象学可以叫作“有限的现象学”,即人的“现象学”,而黑格尔的现象学是“无限的现象学”,只能叫“精神现象学”,从而只有胡塞尔才能强调“人文科学”——即“人的科学”(sciences of hu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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