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尤其是上层对polis的认同感,是学者争议最多的问题。芬利认为,家族是荷马的英雄们关注的焦点,他们的物质需要、伦理、道德、义务等,都围绕着家族运转。(注: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pp.57-58.)唐兰的意见与芬利接近,从政治动员的角度否定polis作为一个集体的功能。(注:Walter Donlan,The Aristocratic Ideal and Selected Papers,pp.237-248,283-303.)易言之,polis无足轻重。可是,如拉夫拉勃指出的,我们不能因此否定polis本身的地位。首先,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中,家族一直是人们效忠和认同的核心,但它并不排除人们对城邦的认同和义务感。英雄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家庭的存续和幸福,取决于polis本身的存亡。当赫克托尔难以抵挡狄奥麦德斯的进攻时,他要求母亲率特洛伊妇女向雅典娜祈祷,希望女神能够对特洛伊人和他们的polis、而不是他本人大发慈悲。在批评帕里斯时,他同样强调的是特洛伊作为polis的利益受到威胁。在鼓励特洛伊人勇猛作战时,赫克托尔说道:“如果你们有人被击中遭到不幸,被死亡赶上,那就死吧,为国(pateres)捐躯并非辱事,他的妻儿将得平安,他的房产将得保全。”(注:《伊利亚特》,ⅤⅠ,237-331;ⅩⅤ,495-497;ⅤⅠ,390-502,216-236。)与妻子告别时,虽然赫克托尔很担心妻子与儿子的未来,但同样非常注意特洛伊的将来,把妻、子的未来和特洛伊的将来联系在一起。波里达马斯的忠诚感似乎更强。他向赫克托尔提出建议时,一般都是从特洛伊的整体利益出发。不可否认,荷马polis中的居民当然和古典时代的公民有差别,尤其是和雅典公民及其领袖有别,所以,出现了格劳科斯和狄奥麦德斯这两个敌人在战场上居然相互交换武器,保证友谊的事情。(注:《伊利亚特》,ⅤⅠ,237-331;ⅩⅤ,495-497;ⅤⅠ,390-502,216-236。)但在赫克托尔和波里达马斯身上,我们也看到,它正在向那个方向发展。 其次,polis已经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公共领域。这个领域中的事务,和家族的私人事务不同,主要由普通人(demos)参与和决定。在伊大卡的人民大会上,英雄埃格普提乌斯首先发言,“现在是谁召集我们?有什么需要……他是听到敌人向我们袭来的消息,想如实地向我们报告,因为他首先知道?或是想发表演说,提出公共议案?”特勒马科则回答道:“我既没有听到任何敌军袭来的消息……也不想发表什么演说提出公共议案。而是我有所请求,双重的灾难降临我家庭。”(注:《奥德赛》,ⅠⅠ,15-256;ⅩⅤⅠ,424-430;ⅩⅤⅠ,373-382;ⅩⅠⅤ,235-239。)可是,伊大卡人显然认为,求婚人骚扰帕涅洛帕是奥德修斯家的私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在另外一处,当伊大卡人知道,安提诺奥斯的父亲和海盗塔福斯人一起攻击伊大卡人的同盟者时,人民要烧掉他的房子,剥夺他的财产并将他打死。可见,伊大卡人对公私领域分得相当清楚。不过,只要人民愿意,同样可以干预私人事务。后来求婚人之所以打算杀死特勒马科,一是因为特勒马科好像突然之间成熟了,对求婚人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另一方面,他们担心伊大卡人会回忆起奥德修斯的好处,起来支持特勒马科。在奥德修斯杜撰的一个故事中,他说他本不想去特洛伊,但迫于民众的压力,只好前往。(注:《奥德赛》,ⅠⅠ,15-256;ⅩⅤⅠ,424-430;ⅩⅤⅠ,373-382;ⅩⅠⅤ,235-239。)奥德修斯诛杀求婚人后,赶紧逃往其父亲的农庄,主要是害怕伊大卡人报复,因为他杀死的大多数人是伊大卡精英,单纯的私人复仇就变成了伊大卡的公事,伊大卡人不做任何反应不大可能。后来的事实证明,求婚人在伊大卡民众中确实具有相当大的影响。正是因为多数人支持求婚人的家属,才有大量伊大卡人前去进攻奥德修斯。 第三,作为polis居民集体的demos具有了一些重要职能。它把贵宾礼物送给国王和英雄们;与国王共同就战争事务做出决定;作为司法方面的重要参与者,它在两部史诗中都出现过;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人们分别向国王和德莫斯求助。国王的意见,要在人民大会上表达。与这些职能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些专门的词汇,如k5o701.jpg等。根据安德列耶夫的看法,第一个词表示人民在执行司法事务,第二个词表示长老是人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长老;第三个词则表示它是人民的事务。它们的含义表明,人民已经和polis紧密结合在一起,人民就是polis。古典时代的人民即城邦的观念,荷马已经有所展示。当然,这里的人民有别于古典时代雅典的人民,因为在荷马的polis中,至少是在人民大会上,发言的和起作用的主要是那些贵族和英雄。所谓的人民主权,还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注:晏绍祥:《荷马史诗中的人民大会及其政治作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6期;J.V.Andreev,Die homerische Gesellschaft,SS.14-27。)但是,它无疑已经具有了某些特色,或者说正在向人民主权的方向发展。 第四,汉弗里曾经指出,古典城邦的基本特征之一是,财富不是用来展示个人的能力、吸引更多忠诚于自己的追随者,而是向公众表达自己的善意,捐出财富谋求政治影响。(注:Sally Humphreys,Anthropology and the Greeks.London:Routledge & Kagan Paul,1978,p.69.)虽然荷马的英雄们以拥有大量财富为荣,而且有意向他人显示自己的富有,似乎和古典城邦中压抑个人财富作用的特征相违。不过,在荷马的polis中,某些人已经开始为公共目的使用自己的财富,颇似雅典的公益捐献。为保卫特洛伊,普里阿摩斯不得不动用个人的财富。当赫克托尔拒绝波里达马斯撤回特洛伊的建议时,他提出的理由是:“以前世人都称誉普里阿摩斯的都城是富有黄金、富有铜块的城市,现在宫中的精美珍藏已消耗殆尽,许多瑰宝被卖到弗里吉亚和可爱的墨尼奥埃,自伟大的宙斯对我们动怒。”(注:《伊利亚特》,ⅩⅤⅠⅠⅠ,288-292。)必须承认,赫克托尔的战斗,很大程度上是为保卫自己的家族。(注:Richard A.Posner,The Homeric Version of Minimal State,p.32.)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在保卫特洛伊人。在缺乏赋税体系的情况下,作为特洛伊的统治者,普里阿摩斯只好自掏腰包,支付盟军的费用,以致不得不出卖宫中宝藏,可以说承担着某种公益捐献人的角色。稍后,赫克托尔提醒那些担心自己财富的人:“那就请把它们集合起来献公,让自己人享受强过让阿凯亚人享用。”(注:《伊利亚特》,ⅩⅤⅠⅠⅠ,300-302。)话是说得有点勉强,但至少已经表现出为公益使用财富的思想。公益捐献思想的萌芽,至少说明公众对英雄们的行为已经产生了制约。因此,英雄们有时不能不通过消耗财富的方式,寻求普通人的好感,反映了公众权力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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