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国维与沈曾植之学缘(5)
再如《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之撰述,亦多得益于沈曾植。王国维1916年12月14日致罗振玉信云:“前拟作《尔雅声义类》,以分类至难,稿成而废,现改作《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月内可成。……其中一段颇用乙老新说,可见者他日想仅此耳。乙老谈论须分别观之,时有得失。得者极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43)1916年12月20日,王国维又致罗振玉信云:“《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至前日始脱稿,昨日作一序。书仅十八页,序乃有三页,专述乙老口说并与乙老谈论之语。因乙老万无成书之日,非记其说不可也。”(44)知王国维草撰此文并序,用时仅一周而已。 所谓“乙老口说”的具体情况,王国维已经详细记载在《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自序》中了: 一日方伯语余曰:“栖霞郝氏《尔雅义疏》于诂、言、训三篇,皆以声音通之,善矣。然草木、虫鱼、鸟兽诸篇以声为义者甚多,昔人于此似未能观其会通,君盖为部分条理之乎?”又曰:“文字有字原,有音原,字原之学有许氏《说文》以上溯殷周古文止矣,自是以上,我辈不获见也。音原之学,自汉魏以溯诸群经,《尔雅》止矣。自是以上,我辈尤不能知也。明乎此,则知文字之孰为本义,孰为引中假借之义,盖难言之。……要之,欲得其本义,非综合其后起诸义不可,而亦有可得有不可得,此事之无可如何也。”余感是言,乃思为《尔雅》声类以观其会通。……乃略推方伯之说为《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一篇。……虽未必能尽方伯之意,然方伯老且多疾,未可强以著书,虽以不佞犬马之齿,弱于方伯者二十余载,然曩者研求古字母之志任重道远,间以人事,亦未敢期以必偿,而方伯音学上之绝识与余一得之见之合于方伯者,乃三百年来小学极盛之结果也,他日音韵学之进步必由此道。(45) 引文略长,但王国维撰述《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一书之缘起、基本体例以及与沈曾植之间的关系,由此而昭晰可见。换言之,王国维虽然在这一问题上,已先期思考过,但确实是经沈曾植一番指点启发后,得撰述之途径。王国维“余一得之见之合于方伯者”一语看似轻闲,其实是将自己的思考也并不抹煞的,这也是他在致罗振玉信中提出他与沈曾植的观点须“分别观之”的原因所在。可能正是因为王国维对沈曾植之谈论有“时有得失”之感,故在编纂《观堂集林》时,并未将此文悉数收录,仅择录其中寥寥八页而已。而其全文凡三十四页及自序则在王国维去世后才得以收录于《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及《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之中。 音韵学是王国维与沈曾植结缘的最初因素,据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自序》云,1914年末,王国维为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作“后序”,其中对清代三百年小学盛衰作了简要勾勒,沈曾植读及此序,“以为可与言音韵之学也”(46)。应该说明的是,王国维此后序所云,主要是从清代三百年小学之诂训、《说文》之学、古韵与古文之学四个方面而言的,而以古文之学为落后于前三者,并非仅限于音韵,而涉及音韵者也不过数言而已。其文曰:“古韵之学,经江、戴诸氏至曲阜孔氏、高邮王氏而尽其微,而王氏父子与栖霞郝氏复运用之,于是诂训之学大明。”(47)这一段话虽然颇为概括,但实际上将清代音韵学研究之大端亦已拈出,并有以音韵以通训诂之意,沈曾植不赞其对《说文》之学及诂训的立说,而对其有关音韵学之说独致青睐,与沈曾植对音韵学的研究兴趣及研究成果相关。质言之,沈曾植其实是有一种找到了与其研治音韵学理路相近的知音的感觉。 王国维自称当时对于音韵之学“殊无所得”(同前),但王国维对于音韵学的问题其实也是时常萦回在脑际的,如治古音者,为何重视叠韵而忽略双声,如何由唐宋间之字母以逆推至三代之字母,等等。王国维对于沈曾植的音韵学研究极致钦佩,称其有“绝识”就是一个极高的评价。1917年8月间,王国维追索五声变化之规律,悟出古韵、今韵转变的原因,但因为沈曾植参与张勋复辟,淹留京城,故在致罗振玉信中说:“今得此说,为七级浮屠安一相轮,与上七家同一血脉,而又得古韵今韵所以转变之故,近月湮塞沉晦之心绪为之一销。惜寐叟不在此,无由共证此说。此老于音韵功力不浅,识见亦极公平,不似对他学时有奇说也。”(48)将沈曾植“他学时有奇说”与“音韵功力不浅,识见亦极公平”对照而论,其对沈曾植音韵学成就的认同自无疑问(49)。譬如沈曾植对《释名》的音学意义予以充分估量,其《释名跋》云:“《释名》以音言义,先辈之意多以为不足依据者。然此例自古有之,如‘祖’之为言‘且’也,‘庠’者‘养’也之类,郑君注经多用之。此书尤足考汉魏旧音,诂训之支流,古音之渊薮,不可忽也。” (50)王国维后来考释经史,特重音训,多参诸《释名》之说,很可能就是受到沈曾植的影响。1918年12月19日,王国维在致罗振玉手札中,提及将《唐韵别考》、《音学余说》二种合为《声韵续考》一卷,以补戴震之书,仅拟请沈曾植作序,而且据信中所云,请序之事早在去年即已提出,而沈曾植是“乐为”此序的。 “王国维与沈氏交往商学,虽起于‘古韵之学’,……但其真正向此老‘请’而有‘益’的,实在还在辽金元史及西北史地方面。”(51)此言我以为得之。沈曾植从1875年开始在张氏《蒙古游牧记》、沈氏《落帆楼文稿》等书的导引下,后并购得《元秘史》,熟读细思,开始涉猎蒙元地理学,并最终成为蒙元及西北史地研究的一代名家。实际上在沈曾植三十五六岁之时,他已被视为当时“不可多得之士”,是“发挥学术”“蒸为风俗”的领军人物(52)。1889年8月,康有为致函沈曾植,也称其学“体则博大兼举,论则研析入微”,是“一时寡俦”之选(53)。而沈曾植发现王国维在西北地理历史方面研究的独特才能,则大约在1914年。1914年6月沈曾植致信罗振玉云: 鄙人昔所研习,自以地学为多,创之在欧士之前,出之乃远出欧士之后。在昔新发明,在今或已为通行说。以兹弃置,不乐重观。若使天假之缘,汇欧学之精英罗诸几席,囊底之智固尚冀铅刀之割。大宙寥寥,静庵固尚有意乎?若郅支后裔之西迁,若帖木耳后王之世系,若月氏西域之分布,若案达罗、俱兰、中印、南印之兴衰,但得欧籍参证吾国史书,固尚有未经发挥之佳义可以贡诸世界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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