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南方黑人和“塔斯克基研究”(3)
三、梅肯县黑人参与“塔斯克基研究”的动机 1.梅肯县黑人居民迫切需要医疗照顾 1865年3月,联邦政府成立“自由人局”(Freedmen's Bureau),以应付内战重建后的新局面,其中包括向黑人提供基本医疗照顾,但性质上属于应急,而非将其纳入公共卫生政策。(26)1878年,美国南方大规模流行黄热病,联邦政府深觉公共卫生的重要,遂成立国家卫生会(National Board of Health),但黑人仍被排拒于外,政府漠视黑人社会医疗照顾需求的心态昭然若揭。(27) 在黑人诸多病症中,除却营养不良外,以性病的罹患率最高。联邦政府一直从围堵的角度处理,坚信这是黑人个人习惯的问题,而非社会种种不公平现象下的产物。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基于战力考虑,联邦政府首度正视性病的医疗照顾,由公共卫生署负责,协助各州推动性病防治工作,同时包括检查和治疗。(28)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阶段的防治工作是以战力为优先考虑,有此需求者,不分种族,都可以接受治疗,黑人性病患者因此连带受惠。 战事结束后,国会大砍社会健康照顾预算,其中,性病治疗经费大量缩减。1926年,联邦政府进一步撤回所有性病防治经费,但各州性病问题依然严重如昔,只好自寻因应之道。以亚拉巴马州健康局(Alabama State Board of Health)为例,它只能提供14个诊疗处所,给予无能力治病者以免费医疗照顾。该健康局也协同私人医生协助诊疗,以弥补公共卫生照顾不周全之处,但规定医生每次收费不得超过2元。健康局的立意良善,但实际受惠者十分有限,遑论真正需要照顾的黑人穷人。以1929年梅肯县的情况为例,其病患死亡率高居亚拉巴马州各乡镇第三名。梅肯县附近共有两家医院:美国荣民医院和安德鲁纪念医院。前者的人员很少参与黑人社区的事务;后者仅对学校师生提供医疗照顾,并未将这样的服务延伸至校外。当时,该地区的私人执业医生共有黑人1名、白人9名,诊所都聚集在白人聚集区,黑人就医十分不便。此外,私人诊所医生收取诊疗费用每次约2.5—3元,若需外诊,每一英里路程则加收1元,出诊所费不赀。政府规定诊疗费2元的上限,对私人医生是不敷成本,但对黑人却是一笔昂贵的支出。穷困的梅肯县黑人居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能力接受专业医生的看诊与照顾。(29) 在医疗照顾严重匮乏的情况下,“罗氏实验计划”似乎为梅肯县的黑人居民燃起一线生机。黑人只要参与该计划,便可立即获得专业医生的医疗照顾。(30)强森的著作显示,梅肯县黑人知道,政府的医生会给他们免费测量血压、测试血液和检查身体,黑人希望借由参与“罗氏实验计划”,缓解身体的不适。因此,只要有检查通知时,黑人就会聚集耐心等待。(31)萧敖在口述访谈中指出,“大家都在传闻,在梅肯县或参加西蒙教堂的聚会,就可以获得免费的医疗服务,我正符合参加的年龄条件,所以我就去排队了。……当天下午抵达教堂,在场的医护人员告诉我们,会有医生看诊,如果有需要,医生也会开诊疗单取药,全部免费。”(32)不仅梅肯县黑人居民热情参与,梅肯县卫生官员也都积极响应“罗氏实验计划”,并表示这里的黑人很多,非常适合进行这样的实验计划,甚至黑人劳工领袖也表示愿意全力配合。(33) 但贫穷并不是造成梅肯县黑人无法就医的唯一因素,白人医疗院所无法提供令他们安心就医的环境,也是原因之一。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指出:“许多黑人患者宁可死掉,也不进白人医院。”(34)史家贝特斯(Barbara Bates)认为,这是因为黑人病患很少能够从白人医疗院所活着出来之故。(35)而在种族隔离政策的影响下,多数美国南方医疗院所不仅拒绝收容黑人病患或采取“隔离”治疗,而且黑人病患还会受到粗鲁的待遇与最差的照顾。(36)黑人麦克昆恩(Will McQueen)认为他的太太就是被当地医院“杀害”的,黑人郭夏(Cora Gosha)则拒绝去白人医院看病。梅肯县黑人居民亚历山大(Pelly Alexander)指出,有些医生“抓着我的手就像抓热狗一样,我告诉他会痛,他们咆哮说‘我是医生!’”(37) 除此之外,白人医学界滥用黑人做医学实验的相关传闻甚嚣尘上,“暗夜医生”(night doctor)更是绘声绘影。传说黑人会在夜晚被“暗夜医生”绑架,掳至医院杀死,其尸体作为医学实验之用。(38)史学家韩福瑞(David C. Humphrey)也指出,南方有些盗墓者在盗取黑人的尸体后,转运到北方,提供给医学院学生作为解剖实验之用。(39)黑人社会恐惧“暗夜医生”,认为他们就是可以隐身的白人医生,夜晚随时出没,黑人女性甚至不敢在夜晚出门。(40)这些传闻并未获得任何证实,但黑人社会对白人医院的恐惧,却在塔斯克基学院档案馆的口述历史资料中获得证实。参与“塔斯克基研究”的黑人,有的不愿白人医生为他们抽血,有的只愿意在树下抽血,拒绝进入医院检查。(41) 黑人质疑白人医疗体系,他们相信,只有黑人医生与黑人医院才能给他们提供最完善的医疗照顾。而公共卫生署为了吸引更多黑人参与抽血检验,亦在检查环境上特别安排。公共卫生署利用学校和教堂作为诊疗中心,甚至动用黑人小区中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例如地方领袖、学校老师、牧师等出面,鼓励黑人积极参加。(42)公共卫生署在医护人员的安排上也特别用心,选择邻近梅肯县的安德鲁纪念医院,作为“塔斯克基研究”的合作对象,主要也是为了安抚黑人对白人的疑虑。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黑人护士芮佛丝。1923年1月,她加入“塔斯克基移动学校”(Tuskegee Movable School),担任公卫护士一职。“塔斯克基移动学校”是1906年在美国政府赞助下成立的。黑人领袖布克·T.华盛顿(Booker T. Washington)创立“塔斯克基移动学校”的用意,就是配合亚拉巴马州黑人的生活方式,用小货车载着工作人员,以家访的方式,挨家挨户传授农业技巧、家庭经济管理和基本护理知识,也协助这些乡下黑人处理疟疾、性病、糙皮病(pellagra)、产后照顾等健康照顾问题。(43)“塔斯克基移动学校”受到黑人穷人欢迎,也博得黑人社会的信赖与合作。芮佛丝在第一年就走遍20个乡镇,一个月内拜访数百位黑人,有时甚至超过1100人。她也因此娴熟塔斯克基市内大小事务,并与这些居民建立了良好信赖关系。(44)显然,公共卫生署雇用芮佛丝从旁协助,也是看重她受到黑人社会信任之故。 除了刻意安排检查环境与医护人员,让梅肯县的黑人愿意参与“塔斯克基研究”外,公共卫生署也延续了“罗氏实验计划”的一些精神,刻意回避黑人社会的疑虑。黑人在“罗氏实验计划”中已经习惯于接受免费性病针剂治疗,因此,克拉克在执行“塔斯克基研究”之初,也依循“罗氏实验计划”的精神。公共卫生署的医生除提供抽血、验尿、建立病史外,也会特别注意初期梅毒病患的治疗,因为这些人具有高传染性,并以年轻人居多,公共卫生署向每人提供至少20个针剂或192个水银涂剂的治疗,以减少梅毒的传染。(45)公共卫生署也会配合当地黑人的医疗习惯,譬如黑人不喜欢肌肉注射,因为这会在臀部留下疼痛的肿块。温格尔采用无痛的水银擦剂,让他们觉得舒服,吸引更多黑人加入检验的行列。(46) 即便血液检验结果是正常的,黑人也期望医生给他们一些药品,如软膏、药剂,以减轻身体其他方面的疼痛。在强森的田野调查中,也可以看到梅肯县黑人居民抱怨医生的处置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譬如“他们说我的血液是好的,但我希望它是坏的,不然我就没有机会接受任何治疗了”,“上星期三我去诊所看医生,要求他帮我打一针,但他什么都没有给我,头疼已经困扰我四五年之久了”。(47)史家琼斯也指出,梅肯县的黑人相信“政府的医生正在帮助我,我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了”。(48)波拉德在口述访谈中也承认,“他们(政府医生)说他们正在帮忙我们。我也相信他们的说法”。(49)这都显示,许多黑人确实相信,政府派来的这些医生会帮助他们解决身体上的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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