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历史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卡尔认为进步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文明不是一项创制，而是一个无限的缓慢发展的过程。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阿诺德认为近代史将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个阶段，马克思把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的没有阶级的社会作为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个阶段。卡尔不同意这两种观点，其理由是认为上述两种观点都认为历史之外还存在着某种目的。他认为人类追求的具体目的起因于历史的进程之中，而不是起因于历史之外的其他来源。卡尔强调，如果一位历史学家要保持他关于进步的假设，他就必须准备把它当作一个过程来看待，而以后各个时期的要求和条件将会赋予这个过程以它们自己的特殊意义。历史无限进步的目标，只有当我们朝它前进时，才能明确这种目标的恰当与否，只有在达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才能证实。罗盘虽然是航海时不可缺少的向导，但它并非是一幅航海图。历史的内容也只有当我们对它经历之后，才能为我们所理解。
    其三，卡尔对传统的进步观将历史解释成不间断的运动，看不到在进步的总趋势中存在着倒退、停顿和间断持有异议。他认为进步并不等于是直线发展；历史进程中出现了倒退、偏差和间断，并不能否定历史的进步。因为历史的倒退之后并不是从原来的地方、循着原来的路线重新开始。卡尔认为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所论述的四种、三种或二十一种文明，即认为经历兴起、没落、崩溃三个步骤的文明循回更替的理论是没有道理的。不过这些理论也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外，他们都看到了这样一种事实：即促使文明前进所需要的那股力量在某个地方消失了，后来在另一个地方又恢复起来。卡尔据此强调。我们在历史中能观察到的任何进步。无论在时间上或空间上都肯定不是连续不断的。一个在某一时间的文明进展中起主要作用的集团（或阶级、民族、大洲、文明），看来不会在下半时期起同样作用，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集团受上个时期的传统、利害关系以及思想意识感染太深，以至不能适应下个时期的要求和条件。某个集团的衰落之时，可能不意味着，也不可能意味着对一切人全是同等的、同时发生的进步。”（28）
    其四，历史进步的内容，这个问题属于历史活动的范围。主要内容包括两方面，一是物质财富和技术、社会知识的积累，另一方面是人控制自然和社会环境的能力的增长。在这两方面，卡尔认为“仅仅是财富的积累是没有用的，除非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增长了的技术和社会的知识和经验，而且还有在较广泛的意义之下的、增长了的对人的环境的控制。”（29）归根结底，相信进步，就是相信人的潜力的进一步发展。卡尔还认为，这些内容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否则历史的进步就不可能再发展了。
    卡尔所生活的时代，是整个世界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的时代。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根本上改变了由西方统治世界的旧格局，特别是东方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世界的重心已从西欧移开了。在西方史学界盛行神秘主义、历史相对主义时，卡尔公开申明历史是进步的，表现出一种十分可贵的积极向上的精神。卡尔在论述历史的进步性的同时，对否定历史进步性的悲观论者进行了批判，认为否定历史的进步性，其实质无异于取消历史学，因为历史的进步不仅表现在历史的自身矛盾运动和历史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同时还表现在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和解释也是不断进步的。卡尔在分析悲观论者的社会根源时，认为主要是由于随着近年来流行的恐惧和悲观的情绪而来的。那些对历史的进步持怀疑和悲观的人，往往是属于已开始走向衰落的社会集团。卡尔的这些分析对于我们科学地分析当代西方历史学思潮的内容和本质，是很有启发的。
    卡尔在30多年前所系统阐述的历史思想有不少独到之外，他对不少问题的精辟论述为今天的历史学家继续探讨这些问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卡尔毕竟是资产阶级历史学家，不可能完全摆脱唯心史观的束缚，以至他的不少颇有见地的思想在有可能给人们以更深刻的启迪时便戛然而止。卡尔在书中有多处对克马思的历史思想提出批评。不同的学术观点进行交锋或批评无可非议，所以卡尔历史思想的局限并不在于是不是对马克思的历史思想进行了批评和责难，而在于这些批评和责难所反映出的实质上的内容。
    首先，卡尔否定历史矛盾运动的规律性。否定历史规律是现代资产阶级哲学各主要流派，如新康德主义、新黑格尔主义、非理性主义、历史相对主义、神秘主义、实用主义、新托马斯主义等哲学流派最基本的共同特点，反映出他们在对待人类社会历史上，是唯心史观在起主导作用，卡尔也不例外。卡尔在论及历史是一门科学时，曾谈到历史概括就是研究一般和普遍；历史预言从概括中产生；历史研究的目标是增加人对于环境的理解以及控制能力。但他到此止步，没有继续论及一般和普遍恰恰是规律的特点；科学预言的基础恰恰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人们只有承认和掌握历史发展的规律性，才有可能理解和控制环境。卡尔否认历史规律同西方各种历史哲学流派在规律性问题上的认识一脉相承。如新康德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狄尔泰认为，任何历史整体只有个性，都是不重复的，因此不存在规律。弗赖堡学派的代表人物文德尔班则认为科学可分成两类。“有一些科学研究一般的规律，另一些科学则研究特殊的历史事实，……有一些是规律科学，有一些是事件科学；前者讲的是永远如此的东西，后者讲的是一度如此的东西。……科学思想在前一种场合是制定法则的，在后一种场合是描述特征的。”（30）在文德尔班看来，历史学只是“描述特征”的、描述个别事物的科学，而那些特殊的个别事物，即历史过程、历史现象是没有什么规律的。意大利的克罗齐、英国的柯林武德、伯林和埃尔顿、法国的雷蒙·阿隆、美国的贝克尔、享佩尔等也持此观点。
    在对待规律的问题上，卡尔同狄尔泰、文德尔班的观点相近。他坚决否认历史发展有规律性，认为科学家使用“规律”只是出于一种主观愿望，因为牛顿、伽利略等科学先驱曾使用这个术语，它有光荣的传统，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规律，所谓规律，无非是一些假设。所以他认为马尔萨斯关于人口的规律、拉萨尔关于工资的铁的规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等提法既陈旧又傲慢。对马克思所说的“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气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31）这一已被社会实践所证实的客观真理，他同样认为这只是一种“有益的假设”，不能算作一条规律。实际上，规律是一种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同自然界存在的规律性一样，人类社会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即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归根到底是由生产力的发展所制约的合乎规律的过程，但它又不同于自然规律，因为它是人类自身活动的结果，同否定历史发展规律的过程，但它又不同于自然规律，因为它是人类自身活动的结果。同否定历史发展规律相联系，卡尔对马克思所揭示的无产阶级革命将实现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这一目的也持异议。他认为“这一顶言在逻辑上和道德上是较少垢病的；但是认为历史有一个终结的这种臆断，却有着一相更适用于神学家而不适用于历史学家的末世学的光轮，从而回复到认为历史之外还存在着某种目的的那一错误”。（32）这是对马克思原意的曲解。首先，马克思从没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将实现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是“历史的终结”，马克思所说的同卡尔的指责恰恰相反，无阶级社会的建立并不意味从着历史的终结，而正是历史进步的一个崭新的起点。同样，马克思的理论同黑格尔、汤因比的理论也有质的区别。卡尔将马克思的社会经济形态更迭理论与黑格尔的历史分期理论、汤因比的文明兴衰循环理论相混淆，将它们统称之为兴起、没落、崩溃三个步骤的文明循回更替理论更是荒谬。这一切表明，卡尔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西方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曲解的影响。他们针对马克思关于社会发展规律和历史必然性的理论，将马克思主义称之为历史宿命论的哲学。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上述理论否定了人的积极活动和人的自由意志，贬低了人的作用。他们还认为马克思主张经济决定一切，忽视了思想和社会意识形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马克思主义恰恰是彻底否定宿命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不否认社会意识和精神财富的作用，而承认它们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承认社会发展的规律性和历史必然性不但不会使人无所作为，相反，它要求人们更加主动地创造性地进行各种活动，以实现这些规律。
    卡尔关于历史规律认识上的不足之处表明，哲学世界观在科学研究中的指导作用是何等重要。尽管如此，卡尔仍不失为一位久负盛名的严肃的历史学家。在发展我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过程中，在我国史学面临着严重挑战而又积极应战的时刻，认真研究卡尔的历史思想，将会使我们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和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