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个性”,无疑是丸山“原型论”的立论前提。然而,神话故事所能体现出来的日本特有成分,几乎并不存在。原因之一是,渗透于传说中的大量内容,其实充满了中国道教的影响。而且,在日本的神话体系中,一直存在着两股相与竞争的来源说,即以“高天原(天上)—苇原中国(地上=日本)—根国(地下)”为特征的“垂直结构”体系与以“佛教西方净土·蓬莱国—出云黄泉国·苇原中国”为特征的“水平结构”体系之间的争执。在他看来,“垂直结构”的要素一般与北方阿尔泰系神话相通,如“天孙降临”之神话等;而柳田国男所称之“海上之神”,则往往主张神圣之物来自远方的海上,“根国”也不过是远方海上的某地而已。丸山强调指出,这种“水平型”的传说,大体与东南亚和南太平洋诸岛之传说相共通。虽说无法从中找出日本的“特殊性”,但将“天地创造”、“国土生产”和“当下最高统治者之先祖生产”连为一体,并将三者依“时间=历史”之系列次第展开的“垂直结构”,在世界神话史上却是屈指可数的独特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讲,日本反而体现了两种矛盾要素的统一,即外来文化的强势影响与“日本成分”的执着存续之间的结合。 丸山显然把日本既能接受外来又可坚守固有的原因,归功于大海的阻隔及由此而发生的距离作用,这与同中国山水相连的朝鲜,正好相反。他认为,称朝鲜为“儒教文化圈”之国度,固无疑义,但称日本也是圈内国家,却无论如何不能成立。即便在儒教最盛期的江户时代中叶,也发生了从正面强力反击儒教的学派。这种反击,从起初的“儒教修正主义”,到荷田春满、贺茂真渊“国学派”对“汉意”的排击等,概莫能外。而同样被称为“国学”,朝鲜的“国学”乃是中华“三代之道”,日本的“国学”却是能祛除儒教(“汉心”)和佛教(“佛心”)之外来思维模式的日本旧有传统。丸山曾形象地譬况朝鲜与日本的地理因素在面对外来文化时的迥异表现,即朝鲜是易于被滔天巨浪卷入核心文明圈的“洪水型”文化,而日本则是既不能被中心文明所吞并、又不可谓与之无缘的“滴水型”文化。正惟如此,日本才可以对应自身的自主性,并拥有调整改造外来文化的充分余地。然而,日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最终还应归功于地理因素使它得以形成的文化“原型”。于是,曾分别与儒、佛相“习合”的“神道”,显然在日本“原型”的形塑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就中国文化而言,需要用它去消除附着于日本神话中的儒教、道教乃至诸子百家之全部古代中国观念和概念;而对于佛教特别是经由中国传入的大乘佛教,亦可以用它来消除其间的全部外来成分。为此,努力提炼散布于《万叶集》、《灵异记》等日本文献中的断片固有因素,就显得十分必要。正是这些断片的因素,才能以执着的持续力量去改变外来思想并使之“日本化”,从而形成古来一贯的“日本精神”。出于避免可能会招致的“宿命论”批判,丸山还特作强调,“原型”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易改变。(14) 丸山的“原型”素材,无疑被措置于记纪神话体系。为此,他不但十分钦佩本居宣长的《古事记注》,认为那是宣长留给后人的意义重大的“毕生劳作”,而且还极其推尊其把包括未来在内的一切“历史之理”,全部凝缩于“神代”中的思想理论。该理论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成为丸山下一步工作的出发点:“所谓记纪神话,特别是开宗明义处的从天地开辟到三贵子诞生等一系列神话,不单蕴藏着上古历史意识之素材,而且直到近代,其构想和记述方式,也一直执拗而持续地流淌于各种次第展开的历史意识的基底。”(15)毫无疑问,记录于8世纪初期的“神代纪”,呈显的应该是无文字时代即史前史的日本上古思想痕迹。这意味着,经过丸山“消去法”处理过的记纪神话,其蒸馏所得,应该是没有文字形式的太古观念。丸山的工作或许不乏启示意义,然而其难处恰恰在于,对无文字观念的提炼反而无法摆脱对文字记录的依赖。由于其所依据的“素材”大多“寓言十九”,而他本人又对从神话背后钩沉事实即求取与历史“对应关系”的做法一向不以为然,(16)因此,丸山便只能在神话体系之外另创一套试图“旁白”神话的概念和观念。由于这项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于是,丸山的工作势必要呈显出两个“走向”:一是,为了寻找日本的“个性”,他需要将解读对象主要措置于日本自身的“垂直”式神话体系,尽管叙述当中不乏与东亚各国和欧美世界的些许比较,但比较的目的是如何有利于对日本“个性”的凸显而不是相反。二是,由于在“原型”构建过程中需要根源性理论和哲学的有力支撑,而日本历史上又明显缺乏这类成熟的理论和哲学,(17)因此,虽说“原型”的素材可以采自日本,但“原型”的基础概念又无法不采自域外,特别是中国的相应观念。 丸山“第一走向”可能成立的前提在于,综观世界各个地区,从“神代”到“人代”、从宇宙发生论到日本政治统系,如此一以贯之的叙事结构,堪称绝无仅有。这种极富人工色彩的神话体系,决定了丸山对日本神话来源的偏正取舍倾向。丸山的神话叙事之所以多瞩目于“垂直结构”的生成衍变,而每每舍去“水平结构”神话来源的做法,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对日本而言,无论是“高天原”和“天孙降临”的“垂直结构”,还是渡自大陆、半岛的“水平结构”,终究都无法摆脱神话故事的“由外而内”色彩。加之任何神话的核心部分都内藏有一定的历史原型和事实属性,于是,比较起难以把握的“从天而降”叙事,人们更倾向于对日本历史实际来源的探赜和发掘。从事此类研究的学者,往往多重视神话系统中有案可稽的“水平结构”,并努力将工作的重点放在“垂直结构”与“水平结构”的交汇处。(18)这意味着,日本与中国大陆和朝鲜半岛的史前关系,不但不可无视,反而需要正视。实际上,丸山本人起初也曾对日本神话中明显的意识形态倾向、一国封闭叙事和狭隘的共同体意识,持有否定看法。(19)但是,其“个性”逻辑的不可逆性,不但无法使丸山的批判意识一以贯之,相反,为了“个性”的强调,他只能搁置原本有价值的怀疑态度,而去做与渊源无涉却与推断有关的所谓创造性工作了。于是他不但将记纪神话可能发生的事实来源基本切断,而且在强调“大海阻隔”之惠的同时,还完全无视被水文考古学家反复证明了的日本海“左旋回流”事实;(20)不但不去探究《山海经》裹挟于志怪当中的大量事实记录,(21)甚至对记载于汉籍的“信史”内容,亦缺乏必要的关注。 丸山的“第二走向”,即在“原型论”特别是“政治意识原型”中相关支撑观念的借用问题上,往往表现出一定的任意性。首先,在征引中国观念时,一般不顾及古代中国思想本身和日本相关思想所固有的构成秩序和顺序,而进行较为随意的组合,如对“生、成、变、化、为、产、实”的任意解读和将《淮南子》、《庄子》、《孙子兵法》、《韩非子》之“势”与日本武家之“势”所作的牵强对接等。(22)其对《易经》原理的征引,也只是截取其中有利于“古层论”的相关部分,而难以从中获得更加全面的支撑。例如,为了强调“古层”中的“不易改变”成分,丸山将成书于西汉末的《易纬·乾凿度》拿来,但只是摘出了“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中的“不易”,藉以为沉淀于日本文化底层和深部的“执拗低音”。而对于“不易”范畴与《老子》和《中庸》本体论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及自身沉积过程,则明显缺乏更深入的追究。同时,由于在谈及日本历史发展变化趋势时丸山更多强调的是“自然之势”,因此,在对《易经》原理加以利用时,往往多偏重于“天之道(阴阳)”和“地之道(柔刚)”,而不太顾及“三道”中不可或缺的“人之道(仁义)”。被丸山强调有加的“切离”现象,即唯“自然之势”是瞻的江户思想流派试图将“六经”中的《易经》与其他“五经”相分割等行为,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点。(23)可是,当唯一堪任平衡天地“自然之势”之大责并能从中抽取出“变中不变”原理的“人之道”一旦缺位,事实上的“不易”,便只能是想象中物。这也是为什么“易”反而最终成为丸山“历史意识原型”核心旨意的逻辑原因,即他所说“次第生成不断行进之势”。(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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