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乱后的流民南迁及其带来的区域历史变动,是东晋南朝史研究最核心的课题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国内外学界在侨吴士族关系、侨州郡县及流民分布、黄白籍、土断等问题上积累了极为丰厚的成果。①不过,由于史料不足征等原因,侨民在江南新居地的社会秩序和日常生活图景,仍然很不明晰。②比如说,在江南侨民最为集中的京口、晋陵和建康以东沿江地区,③侨民所带来的生计习惯和文化观念,如何在新居地植根存续?是否会影响到邻近地区的江南旧民?江南旧民又如何面对侨民及其文化?如果没有更为细致的区域性史料,这些问题很难落实到具体地理空间内进行观察。 句容茅山的道教史料群由此显得弥足珍贵。《真诰》、《周氏冥通记》中记录了大量有关茅山道教活动的细节,其价值早已广为人知。而一类更直观的史料--碑石及其铭文,由于原石多已亡失,尚未受到足够重视。这些当时分布于山中各处的纪念性石刻,蕴含着理解句容茅山区域史的丰富线索。其中,梁武帝普通三年(522)由建康崇虚馆主、道士正张绎主持刻立于茅山南洞口的《九锡真人三茅君碑》,由于其信仰总结意味和大量有明确身份、籍贯的题名,学术价值尤为重要。本文计划从此碑入手,结合相关石刻及《真诰》、《周氏冥通记》等文献记载,从社会史层面探讨句容茅山的兴起及其意义。 句容茅山以上清派的修道圣地而著名。④茅山中的句曲山洞位列道教十大洞天之八,⑤在《真诰》的“神启”中,“吴句曲之金陵”与“越桐柏之金庭”并称,被认为是“养真之福境,成神之灵墟”,“吴越之境唯此两金最为福地”。⑥不过,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曾历数当时可以修道合仙药的江南名山,句容茅山并不在其列。⑦葛洪就是句容人,他对茅山的“忽视”,说明直至东晋初期茅山仍非修道圣地。根据《真诰》及相关文献来看,茅山被赋予特殊宗教意味,其实就肇始于东晋中期杨羲和许谧父子的降神活动,而真正成为道馆集中的修道圣地,则要到刘宋以后特别是齐梁时期。 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了句容茅山的圣地化?稍读《真诰》等文献就会发现,神仙三茅君兄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许谧父子的修道之路由其指引,南朝时期茅山每年最隆重的信仰集会也与其有关。值得注意的是,三茅君本是成阳南关人,后渡江成为茅山之主,主管着江南侨旧民众的升仙之路和生死问题。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现象。神仙三茅君的侨民身份是否与永嘉之乱后的流民南迁有关?三茅君信仰的兴盛和茅山的圣地化,是否反映出江南侨民、旧民的融合关系?⑧这正是本文所关心的问题。 一、普通三年茅山立碑事件 《九锡真人三茅君碑》原石今已不存,录文收入元代茅山道士刘大彬所编的《茅山志》。原碑内容由五部分构成:(1)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策文;(2)三茅君小传;(3)碑铭(叙述茅君事迹、立碑缘起等);(4)碑阴题记(记述立碑时的神异现象);(5)题名(“齐梁诸馆高道姓名”;唐宋时期续有补题,阙失未录),分别收入《茅山志》卷1《诰副墨》((1))、卷20《录金石》((1)(2)(3))、卷15《采真游》((5))。⑨其中,(1)(2)(3)记述三茅君的策命文字和生平事迹,内容与《茅山志》卷5《茅君真胄》、《云笈七签》卷104李遵《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大体相似而更简略。⑩由于《茅君真胄》和李遵传记的存在,(1)(2)(3)的相关内容除了具有校勘方面的价值外,史料意义不大。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除了少数研究者简略提及(5)的题名价值外,(11)此碑较少受到关注。 其实,古代碑石的史料意义,并不仅仅是刻写于其上的文字。碑石刻立同时也是一次重要的仪式过程。如果把普通三年三茅君碑的刻立,还原为一次集体性宗教事件,就会发现其中提示出很多有趣的历史线索。具体来说,为何刻立此碑?哪些人参与了这次活动?立碑时间、地点的选择是否有特殊考虑?沿着这些线索分析,再结合碑阴题名内容,普通三年茅山的信仰图景和此碑的史料价值,就会逐渐显现出来。 这次立碑有其特定的信仰背景。齐梁时期,茅山的信仰活动颇为兴盛。这种兴盛一方面体现在山中道馆林立,另一方面也体现在每年三月十八日道俗云集的登山盛会。《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三月十八日”条陶弘景注云: 唯三月十八日,公私云集,车有数百乘,人将四五千,道俗男女状如都市之众。看人唯共登山,作灵宝唱赞,事讫便散,岂复有深诚密契、愿睹神真者乎?纵时有至诚一两人,复患此喧秽,终不能得专心自达。三月十八日是大茅君来游茅山之日,《茅君真胄》云:“三月十八日、十二月二日期要吾师及南岳太虚赤真人游盻于二弟之处也,将可记识之。有好道者待我于是日,吾自当料理之,有以相教训于未悟。”(12)这种明确的指示,自然引起修道者瞩目:“好道者欲求神仙,宜预斋戒,待此日登山请乞。笃志心诚者,三君自即见之,抽引令前,授以要道,以人洞门,辟兵水之灾,见太平圣君。”(13)大茅君来游每年有两日,但据《真诰》可知,十二月二日由于天气寒冷,“多寒雪”,来的人很少。而三月十八日正值“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时节,登山乞神,场面相当壮观。 从陶弘景的描述可知,三月十八日登山乞神的“四五千人”之中,不仅仅是道士,也包括很多世俗信徒。他们主要的活动是登山,“作灵宝唱赞”,具有很强的仪式性。尽管陶弘景对这种集会颇多批评,但其中揭示的三茅君信仰的活力,(14)却让人极感兴趣。普通三年刻立的三茅君碑,当然也是在这种信仰背景下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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