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茅君与白鹤庙祭祀的结合,也可以看做是其走向江南土著化的一个表现。《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汉明帝永平二年”条陶弘景注: 按三君初得道,乘白鹄在山头,时诸村邑人互见,兼祈祷灵验,因共立庙于山东,号曰白鹄庙。每飨祀之时,或闻言语,或见白鹄在帐中,或闻伎乐声,于是竞各供侍。此庙今犹在山东平阿村中,有女子姓尹为祝。逮山西诸村,各各造庙。大茅西为吴墟庙,中茅后山上为述墟庙,并岁事鼓舞,同乎血祀。盖已为西明所司,非复真仙僚属矣。据陶弘景记述,白鹤庙祭祀在茅山周边村聚极为盛行。其主庙位于茅山之东的村中,庙中有巫祝,各村又有分庙。从形式上看,显然是一种民间神祇信仰。陶弘景也意识到白鹤庙祭祀的非道教色彩,认为“盖已为西明所司,非复真仙僚属矣”。不过,白鹤庙主可能本来就非“真仙僚属”,而是常见的山神祭祀。(56) 鹤在早期的茅君传中已经出现,茅君仙去后,民众立庙供奉,“茅君在帐中,与人言语,其出入,或发人马,或化为白鹤”。可能正是这个“化为白鹤”的情节,为新茅君传记的建构提供了灵感。《茅山志》卷5《茅君真胄》:“昔人有至心好道入庙请命者,或闻二君在帐中与人言语,或见白鹄在帐中。白鹄者,是服九转还丹使,能分形之变化也,亦可化作数十白鹄,或可乘之以飞行,而本形故在所止也。”(57)九转还丹,指大茅君赐二弟“九转还丹一剂,神方一首,仙道成矣”。新茅君传记之后本来还附有这首“神方”。(58)大茅君之所以要赐二弟九转还丹,是由于二弟“已老”,“上清升霄大术,非老夫所学”。(59)在教习二弟停年不死之法并三年精思后,再赐以神丹,终成仙道。这个情节似有所指,兴宁三年的许谧,已是“年出六十,耳目欲衰”的老人。(60) 新茅君传记记述了大量茅山地理细节,《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有关茅山地理环境的细致描述,即多抄自新茅君传记。这些关于茅山的“地方性知识”,内容琐碎具体,显示出撰述者对茅山地理和人文掌故的熟悉。推想起来,撰述者可能是利用了当地的白鹤信仰传说,(61)将之与仙传糅合,转化为白鹤为九转还丹使及三茅君乘鹤的情节。(62)通过这种述说方式,“神仙侨民”三茅君实现了土著化,成为江南新乡土的佑护之神,父老歌云:“茅山连金陵,江湖据下流。三神乘白鹄,各治一山头。召雨灌旱稻,陆田亦复柔。妻子成保室,使我百无忧。”(63)需要指出的是,这只是道教立场上的叙事。民间神祇被移居于此地的神仙、高僧取代或降服,在道教、佛教的“辅教故事”中是很常见的。这种叙事往往只是停留在口承或文本层面,现实中的民间祭祀仍旧延续。(64)白鹤庙在新茅君传记、《真诰》中又被称作句曲真人庙,应当理解为在不同叙事中的差异。(65) 从性质上说,三茅君是在文本上建构出来的虚拟“生命”,如何建构包括籍贯、学道经历、仙职等在内的“生命史”,反映出撰作者的理念。新传记展示的图景是:原籍关中的三茅君兄弟,渡江定居于句容茅山,成为“神仙侨民”。后来大茅君得补更高仙任,留下两位弟弟主宰茅山。他们主管、指引着江南地区侨旧民众的修仙之路和生死问题,同时也以地方神的形象佑护着茅山周边民众。很显然,“关中-茅山”是撰作者构建三茅君“生命史”的地理骨架,而“神仙侨民”对江南新乡土的认同感,则是撰作者的潜在理念。在这种背景下来看杨羲对关中、茅山地理的兴趣,(66)显得饶有兴味。杨羲可能是吴人,⑨他的上清道法则传承自南渡侨民魏华存及其子刘璞。这种道法传授上的侨旧关系,应当是三茅君以及《真诰》中登场的大多数神仙均来自于北方的知识背景。(68) 三、茅山道馆的兴起及其信仰图景 东晋兴宁年间出现的新茅君传记,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茅山圣地。不过,据《真经始末》所云,杨、许降神时书写的上清文献,自太元元年许谧去世一直到义熙初年,约30年间,仅在句容、剡县等地小范围流传,读者不多。(69)这就提出一个问题:真人之诰和传记中对三茅君和茅山圣地的“塑造”,影响力究竟如何呢? 《真诰》卷13《稽神枢第三》“许长史今所营屋宅”条陶弘景注云: 长史宅自湮毁之后,无人的知处。至宋初,长沙景王檀太妃供养道士姓陈,为立道士廨于雷平西北,即是今北廨也。后又有句容山其王文清,后为此廨主,见《传记》,知许昔于此立宅。因博访耆宿。至大明七年,有术虚老公徐偶,云其先祖伏事许长史……于时草莱芜没,王即芟除寻觅,果得砖井,[上](土)已欲满,仍掘治,更加甓累。今有好水,水色小白,或是所云似凤门外水味也。王文清是句容人,他所读的“传记”,就是杨、许降神时出现的新茅君传。上引最后一句“似风门外水味”云云,亦见于《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据定录君诰示,正是“传记”中的内容。王文清读“传记”并寻访许长史旧宅,是在刘宋大明年间。(70)从他的寻访活动可以获知,新茅君传记所构建的茅山圣地图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影响力是很有限的。(71)随着许谧父子先后去世,他们的雷平山馆久已荒废,不为人所知。王文清在刘宋中期进行的寻访活动,带有“再发现”的意味。分析起来,这种“再发现”有几个潜在的条件:其一,刘宋初期雷平山建造由长沙景王檀太妃供养的道馆,馆中的山居道士成为茅山信仰资源的寻访者;其二,新茅君传记和真人之诰在茅山道士间流传,成为寻访时的文本指南;其三,茅山周边父老的口承记忆。这些在王文清的寻访经历中都可以看到。 茅山信仰资源的“再发现”,出现于刘宋以后,似非偶然。学者已经指出,山中道馆的兴起,正是刘宋以后道教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72)具体到茅山而言,义熙年间(405-418)开始,杨、许手书的上清经逐渐传开,特别是经由王灵期的“造制”,影响日渐广泛,“举世崇奉”。到了梁初,已是“京师及江东数郡,略无人不有”。(73)可以想见,随着义熙以后上清经的传布,以三茅君和杨、许活动为中心的茅山信仰资源,也必然会日渐受人关注。值得一提的是,刘宋时期裴骃撰著《史记集解》时,即曾引用《太原(元)真人茅盈内纪》,(74)表明其时知识界对于新茅君传已不陌生。 茅山道馆开始增多,亦始于刘宋时期。前面提到,刘宋初期长沙景王檀太妃为其供养的陈姓道士在雷平山西北建立“道士廨”,大明年间王文清曾继任廨主。此廨及“左右空地”后来由梁武帝敕买,为陶弘景建朱阳馆。(75)山南大洞口附近,有刘宋初期广州刺史陆徽供养的徐姓女道士,弟子相承居此。刘宋元徽年间,“有数男人复来其前而居”,南齐初年王文清奉敕在此立馆,“号为崇元,开置堂宇厢廊,殊为方副。常有七八道士,皆资俸力。自二十许年,远近男女互来依约,周流数里,廨舍十余坊”。(76)另据《道学传》记载,萧道成“革命”之际,“访求道逸”,于茅山造馆,建元二年(480)敕请义兴人蒋负刍于宗阳馆行道,又敕晋陵人薛彪之为茅山金陵馆主;永明十年(492)陶弘景在中茅岭创建华阳馆;建武三年(496),薛彪之启敕于大茅山东岭立洞天馆;(77)天监三年梁武帝为许灵真敕立嗣真馆。(78)这些道馆多由皇室敕建或大族供养,与建康权力中心联系密切。(79) 据上述材料判断,茅山道馆兴起于刘宋,走向全盛则是在齐梁之际。这一点在前文所引的许长史碑、三茅君碑题名中也得到印证。其中,许长史碑阴罗列了“王侯朝士刺史二千石过去见在受经法者”即曾支持过上清派活动的皇帝、朝臣名单,南齐有十三人,梁代有七人,包括三位皇帝(齐世祖武皇帝、太宗明皇帝、梁武皇帝)及萧遥光、萧伟、沈约、吕僧珍等朝臣。三茅君碑阴有曲阿陈师度、刘僧明分任馆主的兴齐馆、齐乡馆,兰陵鞠遂任馆主的帝乡馆,从馆名来看,这几所道馆可能与齐梁皇室有关。 这些敕建或大族供养的道馆并非纯粹支持个人修道。《道学传》“蒋负刍”条说:“负刍又于许长史旧宅立陪真馆,应接劬劳,乃以馆事付第二息弘素,专修上法也。”(80)周子良于天监十四年“从移朱阳,师后别居东山,便专住西馆,掌理外任,迎接道俗,莫不爱敬”。(81)这些需要接见道俗的“劬劳”馆务,都包括哪些内容呢?其一是斋事。天监十四年八月九日,王法明在中堂“为皇家涂炭斋”,周子良亦参加;(82)同年五月十八日,周子良与其舅徐普明在中堂“为谢家大斋,三日竟散斋”。(83)这些斋事主要为皇室、大族所做,很费精力,《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引“抱朴子曰”:“洪意谓大斋日数多者,或是贵人,或是道士,体素羸劣,不堪旦夕六时礼拜。愚欲昼三时烧香礼拜,夜可阙也。”(84)此外,梁武帝即位后曾命陶弘景炼丹,弘景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奉旨在积金岭东建立炼丹之所。(85)天监十四年天旱,“国主忧民乃至”,“诸道士恒章奏”,陶弘景也曾与周子良一起上章祈雨。(86)除了这些宗教活动,有时还要应对世俗杂务。句容发现的天监十五年石井栏铭文云:“皇帝愍商旅之渴乏,乃诏茅山道士□永若作井及亭十五口。”(87)句容茅山邻近建康通往三吴的交通要道破冈渎,行旅众多,茅山道士奉皇帝诏令朝廷建作井亭,正是宗教活动以外的俗务。 与茅山中道馆和宗教人口的增多有关,朝廷还专门在茅山中设立了负责治安的“逻”,《梁书》卷1《武帝纪上》记天监元年三月: 延陵县华阳逻主戴车牒称云:“十二月乙酉,甘露降茅山,弥漫数里。正月己酉,逻将潘道盖于山石穴中得毛龟一。二月辛酉,逻将徐灵符又于山东见白麞一。丙寅平旦,山上云雾四合,须臾有玄黄之色,状如龙形,长十余丈,乍隐乍显,久乃从西北升天。”天监元年三月萧衍尚未称帝,可知华阳逻南齐时已经设立。凑巧的是,逻将潘道盖也出现于天监十七年陶弘景所撰井栏记,称其为“湖孰潘逻”。(88)华阳逻可能设在陶弘景居住过的华阳馆附近,《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记积金峰宜建静舍,陶弘景注云:“今正对逻前小近下复有一穴,涌泉特奇。大水干旱,未尝增减,色小白而甘美柔弱,灌注无穷。”这个逻应当就是华阳逻。此外,三茅君碑题名中有一位“宗元逻主吴郡陆僧回”。宗元逻可能与杨超远曾任馆主的宗元馆有关,(89)具体位置则不详。逻主要负责治安。为何要在茅山中设立逻呢?想来有两方面的考虑:其一当然是保障山中道馆的安全;(90)其二也可以管理、监视山中道馆的活动。(91)茅山道馆并非纯粹的世外修道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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