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埃斯库罗斯看来,阿伽门农为了执行对特洛伊正义的惩罚,自身又犯了傲慢的错误。为了远征军能够顺利起航,他居然祭献了自己的女儿,让作为母亲的克吕泰涅斯特拉非常愤怒,决心报复。从特洛伊返回时,阿伽门农更加过分,将卡珊德拉作为情妇带回,还要求合法的妻子好好对待她。对于谋杀的另外一位参与者埃吉斯托斯而言,阿伽门农的被谋杀,则是为提埃斯特斯和他本人的遭遇复仇。因为阿特柔斯曾经谋杀了提埃斯特斯的两个儿子,即埃吉斯托斯的兄长,并且把襁褓中的埃吉斯托斯放逐。(25) 可是,如此相互仇杀,在埃斯库罗斯看来,只会让复仇之神和战神阿瑞斯满意,是“黑色的阿瑞斯迫使亲人们相互杀戮,血流不断”,城邦却因此遭受灾难。长老们组成的歌队显然认为,作为国王的阿伽门农是合格的,因为阿伽门农统治城邦的基本做法,是希腊城邦的常态,“有关城邦和神明的其他事宜,我们将召开大会共同会商。我们应认真考虑,让那些良好的政制长久保留,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治疗,我们就不妨认真地医治或切除,拔除疾病可能造成的危害”。阿伽门农被谋杀后建立的政体,则是非法的僭主政治。(26)歌队对埃吉斯托斯统治的否定,为奥瑞斯提斯的复仇提供了政治上的依据。 《奠酒人》与政治的关系并不明显,它最主要的意图是说明奥瑞斯提斯复仇的正当性,即神灵的正义。这个正当性体现为子报父仇,哪怕仇人是自己的母亲。阿波罗对复仇的赞许,甚至以宙斯代言人的身份不断督促奥瑞斯提斯采取行动,不过是借神意强化了复仇的正当性。用埃斯库罗斯本人的话说:“一切都按宙斯的意愿,遵循正义的路线,对于恶言用恶言回报,这样做理所当然,好行动的胜利女神在大声呼喊,对凶杀回报以凶杀,谁的行为谁忍受。”(27)然而,与之前的复仇不同,奥瑞斯提斯要谋杀的毕竟是自己母亲,一个曾经哺乳过自己的女人,因此在复仇之前,他不能不有所迟疑。一方面,谋杀亲人者会遭遇复仇女神的追袭,杀人者会“惊恐不安,被赶出城邦,作为杀人者,受青铜长杆的驱逐”(28)。所以,在谋杀了埃吉斯托斯和自己的母亲后,尽管奥瑞斯提斯和歌队都信誓旦旦地宣称,复仇是神灵尤其是阿波罗的旨意,杀死埃吉斯托斯,不过是杀死一个奸夫,而杀死母亲,不过是杀死了一个“精通于勾引情人”、“欺骗族人的骗子,图财害命的强盗,用同样的计谋伤害过许多人,满足狂人的欲望”,而且从政治上予以证明,声称“宫廷摆脱了沉重的枷锁”,振兴有望。(29)另一方面,他终归不能摆脱谋杀带来的良心谴责,马上被负罪的念头控制,遭遇复仇女神的追赶,他也只能“作为放逐者离乡漂泊”,因此,在该剧的末尾,埃斯库罗斯对这种冤冤相报的复仇提出了怀疑: 第三次风暴终于袭来, 袭击了这王家宫闱, 风暴硕果累累。 提埃斯特斯可悲的飨宴, 首先开始了不幸的困难; 然后是为王者遭遇不幸, 阿凯亚人的军队统帅 被杀害于浴间; 今天是第三次拯救的风暴, 或者是灾难的结束? 带来灾难的狂怒变平静, 它将去何处?在哪里终结?(30) 埃斯库罗斯对代代仇杀的不满,成为他在《降福女神》中为仇杀的终结寻求出路的基本动力和主线。该剧前半部分的主角并非奥瑞斯提斯,而是阿波罗和复仇女神。阿波罗为奥瑞斯提斯洗净了沾满鲜血的双手,并指点后者逃亡雅典,“我们在那里会找到本案的法官、安抚的话语和解救你的办法,使你永远摆脱现今这苦难”(31)。阿波罗显然希望仇杀到奥瑞斯提斯这里能够通过雅典的司法手段终止。然而,在克吕泰涅斯特拉亡灵的刺激下,复仇女神们继续要求复仇。阿波罗谴责她们只注意到奥瑞斯提斯犯有弑母大罪,却忽视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夫在先,奥瑞斯提斯只是代表阿波罗对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罪行进行惩治。“我看你对一些事情非常重视,对另一些行为却明显地疏忽。”后者无可辩驳,只能用“不是血缘凶杀”作为遁词。然而,对于城邦来说,无论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是否存在血缘关系,只要有人被杀,城邦就会受到污染。只有举行必要的洁净仪式,再经过城邦适当的审判,并“彻底地抵偿”自己的罪恶后,才能让城邦重回正轨。阿波罗虽然洗净了奥瑞斯提斯的双手,但他毕竟是煽动谋杀的一方,尽管他有足够的能力庇护奥瑞斯提斯,仍大度地作出让步,答应让第三方(女神雅典娜)主持这个案件的判决,即通过司法判决来终结这场家族仇杀。(32)而这种方式,不免让我们想起雅典最为经典的处理谋杀案的路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