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史学渊源、流别 《史通》开宗明义指出:“自古帝王编述文籍,《外篇》言之备矣。”[2]卷一《六家》,1这里说的“《外篇》言之备矣”,当指《外篇》中的《古今正史》篇而言。阅《古今正史》篇,起首写道: 《易》曰:“上古结绳以理,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儒者云:“伏羲氏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又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春秋传》载楚左史能读三坟、五典。《礼记》曰:“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由斯而言,则坟、典文义,三、五史策,至于春秋之时犹大行于世。爰及后古,其书不传,惟唐、虞已降,可得言者。然自尧而往,圣贤犹述,求其一二,仿佛存焉。而后来诸子,广造奇说,其语不经,其书非圣。故马迁有言:“神农已前,吾不知矣。”班固亦曰:“颛顼之事,未可明也。”斯则坟、典所记,无得而称者焉。[2]卷一二《古今正史》,305-306 这一段论述,从“结绳以理”到“易之以书契”,再到“文籍生焉”等语,多方看来,讲的是中国先民从野蛮步入文明的历史过程;又从“三坟”“五典”的出现,讲到“爰及后古,其书不传”,已无法评论,并引用司马迁、班固的话作为佐证,表明刘知幾是一位严谨的史学家。 刘知幾从“文籍生焉”进而考察“古今正史”的来龙去脉,上起《尚书》,下讫武则天长安年间和唐中宗神龙元年,他与朱敬则、徐坚、吴兢等史家的修史活动。他在《古今正史》篇的结语中写道:“大抵自古史臣撰录,其梗概如此。盖属词比事,以月系年,为史氏之根本,作生人之耳目者,略尽于斯矣。自余偏记小说,则不暇具而论之。”[2]卷一二《古今正史》,349这是刘知幾对史书源流所作的纵向考察。 同时,刘知幾认为,这种纵向考察难得详其流别,故而又论述以横向区分作《六家》。《六家》篇指出: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今略陈其义,列之于后。[2]卷一《六家》,1 刘知幾在《六家》篇的论述中,对《左传》《汉书》两家倍加称赞,并在篇末结语中进一步对《汉书》予以强调,他这样写道: 历观自古,史之所载也,《尚书》记周事,终秦穆,《春秋》述鲁文,止哀公,《纪年》不逮于魏亡,《史记》唯论于汉始。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炼,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2]卷一《六家》,20-21 这是刘知幾从横向上对史书流别进行考察所作的结论,其中对《汉书》的肯定和称赞,反映了魏晋南北朝到唐初皇朝史撰述兴盛的史学潮流,也反映了自南朝梁陈至隋唐之际“《汉书》学”广泛传播的历史影响。 对于“六家”的考察,主要是着眼于较早出现而有代表性的史书的内容,刘知幾进而要考察史书的不同表现形式,于是有《二体》篇的撰写。《二体》篇起首指出史书体裁的发展趋势: 三、五之代,书有典、坟,悠哉邈矣,不可得详。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是为《古文尚书》。然世犹淳质,文从简略,求诸备体,固已阙如。既而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城有限,孰能逾此!盖荀悦、张璠,丘明之党也;班固、华峤,子长之流也。惟此二家,各相矜尚,必辨其利害,可得而言之。[2]卷二《二体》,24 刘知幾在概括了史书体裁发展趋势后,就以《左传》为代表的编年体史书和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史书各自的长处与短处做了比较,而篇末举班固《汉书》和荀悦《汉纪》为纪传体与编年体史书作楷模,并作结论说:“然则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下文进而举晋史和宋史都有纪传体与编年体两种体裁史书为例,以证其说:“各有其美,并行于世。”[2]卷二《二体》,26-27 应当指出,刘知幾所说编年体史书之“短”是指它漏记有关历史人物,使其“终不得彰其名氏,显其言行”云云;所论纪传体史书之“短”是指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而采用互见之法,等等,都有可议之处。同时,刘知幾认为纪传、编年两种体裁,“后来作者,不出二途”的结论亦过于武断。当然,我们不必苛求刘知幾。重要的是,他对于史书源流的考察,从史学渊源到史学成果,从史学流变到史书形式,梳理之细致和概括之精当,往往亦不乏理论的阐述,凡此,都前无古人。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他在《古今正史》篇文末所说“自余偏记小说,则不暇具而论之”的话,最终还是撰写出《杂述》篇,弥补了这一缺憾。《杂述》篇写道: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行诸历代,以为格言。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2]卷一○《杂述》,253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刘知幾强调“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第二,刘知幾把“偏记小说”划分为十类,可见他在这方面用功的勤苦和思路的清晰。 刘知幾在一一分析了十种“偏记小说”的价值与局限后写道:“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流尽于此矣。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且同自郐,无足讥焉。”从“古今正史”说到“偏记小说”,刘知幾对史书源流的考察,可以说周到、详尽而无遗憾,其思想见地亦灼然可见。下面这段话,似可作为他对史书源流之总的认识: 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2]卷一○《杂述》,257 这是刘知幾从考察史书源流中总结出来的治史理论与方法,也是他向当世同行及后世同行善意的提醒与建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