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左传》的改编过程 《左传》原书本来是纪事体,经后代经师改编为编年体。但是改编后的《左传》最初并不是立即依年附经,与《春秋》合为一部;而是经自经,传自传。这一点很容易证明,因为今本《左传》很多年份的文字都是上下连读、前后衔接的。明显者如庄公二十三年末:“秋,丹桓公之楹”,与庄公二十四年起始的“春,刻其桷,皆非礼也”为一事,此由“皆”字即可确知。“皆非礼也”为典型的解经语,故知经师改编为编年体之后的《左传》最初并不是立即依年附经,与《春秋》合为一部;而是经自经,传自传。 再如《左传》庄公十九年,起首即言“十九年春,楚子御之”,令人莫名其妙;却原来是接庄公十八年末的传文“冬,巴人因之以伐楚”而言。 类似例子极多,不胜枚举。这些足以证明改编后的《左传》最初是自成一体,并没有按年附于《春秋》之后。 《左传》由最初的纪事体经后代经师之手改编为编年体,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虽然确切的年代很难断定,但总之应该是在战国末叶以前。《左传》文公元年记秦伯复使孟明为政,文公五年记晋四卿卒,对照《史记》年表,皆足证司马迁所见之《左传》已经是编年体。这一点前人已有论述,此不赘言(注: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司马迁是汉武时人,若《左传》系文、景之时改编,他决不可能不知道。而秦则焚书坑儒,决非学者著述之时。故知《左传》由纪事本末体改编为编年体,必成于战国末叶以前。 至于我们今天所见依年附于《春秋》、与经文合为一部的《左传》,根据杜预作《春秋序》所言“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显然这是由晋杜预最后完成的。 综上所述,可知《左传》在编纂上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一)战国前期鲁人左氏所作纪事本末体史事汇编,这是《左传》的原貌。(二)由后代经师改编为编年体,用它来解释《春秋》。这一过程大约是在战国中后期进行的,至迟在战国末叶之前必已完成。(三)晋杜预将《左传》依年附于《春秋》,这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经传合集的形式。具体经过大致如下。 春秋以前(包括整个春秋时期),史学并无私家著述,从事史学著作的只有作为王官之学的史官。孔子是春秋时期的大思想家、大教育家,虽授徒讲学,有弟子三千,但仍然遵从旧的传统,述而不作。春秋时人喜欢言诗--此即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可见当时人对于诗的重视;但除了卜史之外却很少有人评论史事,这与史书由史官垄断应该是有很大关系的。《论语》中多处记载孔子言《诗》,言《书》,言《易》,却绝无一字言及《春秋》,这正说明孔子本人没有看过《春秋》。学者以《论语》记孔子言“吾犹及史之阙文”,故多认为孔子看过《春秋》(注:关于如何理解孔子这句话,以及“孔子笔削《春秋》”的传说的产生过程,笔者在《孔子不修春秋辨》中已做了解释,有兴趣者可参看。)。但《春秋》为二百多年的鲁国正史,决非零星片断之“阙文”;虽有文字上的错讹缺衍,然大致是完整的。孔子言仅见“史之缺文”,恰好说明他没有看过系统的《春秋》。孔子之世,西周典籍已亡佚,东周经王子朝之乱,史籍及王官亦多有散失(注:《论语·微子》:“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反映的正是这种情况。)。夫子所言,盖指此欤? 到了战国初期,郑、晋、鲁诸国的史官先后散走,大量秘藏的史书史料流失在民间,遂使编纂一本多国的综合史书成为可能。左氏本人是否史官虽难断言,但他至少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研究家。他搜集了散失在民间的各国史书,又尽可能地参阅了其他各种可以见到的书籍典策,然后从中捃摭出自己认为有价值的材料(注:左氏选取史料是有一定原则的,即根据儒家的标准决定取舍,旗帜非常鲜明。此问题与本文论述的主旨无关,容另作专文探讨。),再加上流传于当时的有关春秋史事的各类传闻传说,把它们分门别类归纳在一起,采用纪事体的形式,整理编辑成一部内容丰富的史事汇编,这就是最初的《左传》。 春秋时人好言诗,而战国时人则好论史(注:周人以诗作为联络宗族感情的一种手段,故每于社交场合引诗唱答。至战国,群雄纷争,王者之迹灭,诗也就衰落了。战国时人喜欢议论前代史事,以三代兴亡评论讽喻时事得失,故诸子书中多引古喻今之论。)。大约在《左传》成书之后不久,鲁国的编年体国史《春秋》也开始成为孔门后学的讲习课程之一,并逐渐造出了曾经孔子笔削的神话,以提高其地位。但《春秋》叙事过于简略,且史官记事自有其历代相传的一套体例书法,故一般人不易理解。由于《左传》内容丰富,叙事详实,经师们就用它来解释《春秋》中的史事,犹如今日之“辅导材料”。同时又对《春秋》的体例书法作一些必要的解释。最初这些解释是加在《左传》中的有关记事里的。例如《春秋》书“郑伯克段于鄢”,经师们就把“段不弟,故不言弟”等解释书法的话与《左传》中有关郑伯克段的记载放在一起。而随着逐年的讲解,这类解释的话也就越来越多。由于《左传》的体裁是纪事体,查找起来很不方便,以后经师们就索性按照《春秋》的体裁,将《左传》改编为按年编排的编年体。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改动:在此之前,《左传》不过是经师们用以讲授《春秋》的讲义;而在此之后,《左传》就逐渐被人们看作是解“经”之“传”,其本来面目则慢慢不为人所知。到了战国晚年,“孔子笔削《春秋》”的神话早已被视为确有其事,而《左传》也被说成是与孔子同时且“亲受教于夫子”的“鲁君子左丘明”所作,其“圣经贤传”的地位更加巩固。到了这时,连解经者本身也已不清楚它的本来面目了。而在整个这段时期,解经语、解传语乃至“解解传语”,以及其他一些文字(如关于周、卫的预言),一直在不断地加进去,但总的来讲越往后加得越少,至秦汉以后,《左传》的面目就基本固定了,连解经解传语也很少再添加(注:然有一点需要提及,即西汉末年刘向可能在具体文字上对《左传》做过某些改动。章炳麟曾著《刘子政左氏说》专门讲论这个问题。他举《说苑》、《新序》、《列女传》中所引《左传》凡数十条,文字皆与今本《左传》略有小异。如襄公三十一年“美秀而文”,《说苑·政理篇》作“善决而文”。章氏以为“善决”是西汉古文,而今本《左传》之“美秀”乃经刘向改易者也。章氏是反对康有为、刘逢禄所谓“刘歆伪造说”的,曾作《春秋左传读叙录》,对刘逢禄的议论逐条驳斥。这本《刘子政左氏说》纯以事实为据,是有道理的。)。到了晋代,又经杜预将经传索性合为一体。此后,除了在历代传抄刻写过程中发生的错讹缺衍以外,大致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个样子。 七、结语 连同此篇,近十年来笔者先后发表了四篇关于《左传》的论文,主要探讨《左传》的材料来源与成书过程。作为反映春秋时代历史的最重要文献,《左传》虽经千百年研究,其中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仍有很多。如后人附益的各种成分问题、岁星问题、若干疑难词语的释读和理解问题等等,都有再作探讨的必要。此外,1995年台北《故宫文物月刊》第13卷第1期曾发表张光远先生对于山西出土的子犯(即辅佐晋文公复国及图霸的晋卿狐偃,亦称舅犯或咎犯)编钟的铭文,当时曾引起热烈讨论,其中记载的有关史事日期与《左传》的记载有异,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再者,近年来新发现的战国材料极多,然至今尚未见《左传》出土,其蕴含的意义亦耐人寻味。凡此,皆有待于学界的进一步研究。期望在志同道合者的努力下,不断有新的成果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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