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秦王破阵乐》传入印度的合理性 《秦王破阵乐》传入印度之可能性毋庸置疑;玄奘之如是记载,也完全具有合理性。 (一)关于“为求大义、不拘小节” 玄奘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就坚定不移的人。西行之前,他一心求法;东归之后,他一心译经弘法。一路的艰难险阻,或是礼遇或是轻慢,或是挽留或是劝阻,玄奘宠辱不惊,坚若磐石。细枝末节的插曲或诱惑,根本无法撼动他的终极理想。西行求法途中,玄奘可以触犯国法偷越国境,可以赌咒发誓安抚弟子石盘陀,可以声色俱厉斥责校尉王祥,可以昼伏夜出如同盗贼,可谓“为求大义,不拘小节”。与译经、弘法的“大义”相比,撰写《西域记》也不过是“小节”而已。然而,玄奘心目中的这些“小节”却不包括触犯佛教的戒律。佛教中的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玄奘已受具足戒,要遵守《比丘戒本》中规定的全部戒律。五戒是根本。玄奘西行,虽然曾触犯世俗法律(偷越国境),却从未破戒。 玄奘西行至凉州时,有人告诉凉州都督李大亮:“‘有僧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亮惧,追法师问来由。法师报云:‘欲西求法。’亮闻之,逼还京。”(51)至瓜州,凉州防牒至,云“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州吏李昌心疑法师,前来问询。玄奘先是“迟疑未报”,然后“乃具实而答”。(52)入莫贺延碛,“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又路盘迴不知所趣,乃欲东归还第四烽。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53) 玄奘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在求法攸关之时,玄奘尚实语;在性命攸关之时,玄奘尚不违背誓言。对于如此虔信佛法的玄奘,在相比之下温和许多的环境里,又如何能轻易妄语? 《西域记》中值得商榷的记载,如设赏迦王和曲女城法会,玄奘并没有在叙述中强调自己亲临现场,而是将亲见与听闻混为一谈。然而在面见戒日王的过程中,玄奘自始至终亲历,并且言之凿凿地说戒日王谈及《秦王破阵乐》(见上文列表),没有为自己留下一点儿回旋的余地。 如果玄奘为满足自己弘扬佛法的理想,使唐太宗成为他兴建译场、译经弘法的坚实后盾而虚构了戒日王对唐太宗的赞美,那么玄奘完全可以说一些抽象的美德,而不必具体地说到《秦王破阵乐》而将自己置于诳语的境地。 不仅戒日王知悉《破阵乐》。据《西域记》,鸠摩罗王也熟知《破阵乐》,云“今印度诸国多有歌颂摩诃至那国《秦王破阵乐》者,闻之久矣。”(54)假设玄奘确实诳语,有戒日王知悉《破阵乐》并赞美和肯定业已足够,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不实之词? 由此可以推断,《秦王破阵乐》确实在戒日王时代的印度广为流传,并且戒日王确实知悉《秦王破阵乐》。 (二)关于戒日王口中的“秦王”和《秦王破阵乐》 戒日王提及《秦王破阵乐》的方式,与玄奘的记述中带给我们的直观感受可能不尽相同。戒日王不可能用中文逐字说出“秦王破阵乐”。 1.“秦王”梵音 宁梵夫及其他学者对于玄奘的质疑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既然戒日王不知道“大唐”,如何能知道《秦王破阵乐》,或者说,戒日王既然连唐太宗即位前的封号“秦王”都知道,如何能不知道摩诃至那国的新国号为“大唐”?再或者(在某些史料中所显示的),戒日王既然已经知道《秦王破阵乐》,如何不知道秦王是何人? 这些指摘并不确实。据《西域记》卷五,玄奘记载的逻辑非常明确。戒日王一开始只知道玄奘是在那烂陀寺修行的远客沙门。戒日王问玄奘从何国来。玄奘回答从大唐。戒日王问大唐在哪里。玄奘说,我说的大唐就是印度人惯称的摩诃至那。戒日王恍然大悟,并且说到秦王。这只能证明,戒日王不太习惯摩诃至那的新国号-大唐。就像是旧时中国管日本叫倭或倭国。如果来了个日本人,说他来自Nihon(日本),中国人可能听不懂。如果他说,就是你们所说的倭,人们就懂了。 另一层次的疑惑,则源自对戒日王口中的“秦王”和《秦王破阵乐》以及玄奘“推波助澜”的翻译的误读。对于戒日王所说的“秦王天子”,玄奘澄清说:“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55) 戒日王和玄奘交谈的语言,很可能是梵文(戏剧中国王和僧侣说梵文),也不排除他们讲某种俗语的可能。 印度将中国称为摩诃至那(mahā-cīna)或至那/支那(cīna)由来已久。中国的今称China就是由此而来。至那(cīna)的称谓,可能来自秦朝之“秦”,可能来自丝绸之路之“锦”,可能来自古代繁盛之地荆楚之“荆”,尚无定论。不过至少可知,在玄奘的理解中,至那(cīna)与秦朝之“秦”相关。印度语言中的至那(cīna)与汉语中的秦(cīna)约略为同一个单词。 戒日王口中的秦王,对应的梵文为“cīna-raja”(至那王);戒日王口中的《秦王破阵乐》,对应的梵文大致为“cīna-rāja-vijaya-gītā”(至那王胜利歌)。戒日王并不知道唐太宗即位前叫“秦王”,而是笼统地称他为中国王(至那王,cīna-rāja)。而戒日王所说的“中国王”或者说“至那王”,恰好与玄奘翻译的“秦王”为同一个词,因而产生了混淆。 可以将玄奘与戒日王接下来的对话进一步还原为: 玄奘说:大唐(mahā-tang)就是印度所谓的摩诃至那(mahā-cīna,又译“大秦”)。 戒日王说:我曾听说摩诃至那(mahā-cīna)国有一个至那天子(cīna-rāja-deva-putra,又译“秦王天子”)。 玄奘说:是的。至那(cīna,又译“秦”)是以前帝王的国号(玄奘这里指秦始皇之秦),大唐(mahā-tang)是当今帝王的国号。我君即位前的封号也是秦王(cīna-rāja),现在继承了王位,就称为天子(deva-putra)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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