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列传”与“汉学师承”(4)
编辑原则和政治立场这两点相似之处可以进一步揭示“以备国史之采择”的含义,也佐证《汉学师承记》追摹国史的用心。 《汉学师承记》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汉学”立场,而《儒林传拟稿》则表面维系了汉宋折衷的学术立场。《汉学师承记》和《儒林传拟稿》在入选人选上也有很大不同。这两点是两书最重大的差别,而这些差异颇能说明江藩的用心,也揭示了本书的学术内涵和思想价值。 如前所述,《汉学师承记》的主要内容是儒学学术观和以汉学为中心的儒学学术发展史,重点是清代汉学师承的谱系。“汉学”与“师承”,这两个要素是该书的主体。联系江藩的用意可知,这不仅仅是简单为汉学者立传,而是要在《儒林传》里为“汉学”争得儒学的正统地位,并且将汉学人物列入国史。正因此,当可理解《汉学师承记》中护教意味十分浓厚的“汉学”观念,因为批驳当时已经无势力的释老二教,正是为了表明“汉学”为血统纯正的儒学,信奉“汉学”的人物才是“醇儒”。这是“政治正确”的一种曲折表达。 江氏的“汉学”立场,直接来自其祖师惠栋。惠栋最鲜明的汉学表述见于其《易汉学序》:“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火,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二经犹存毛郑两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杜氏虽有更定,大较同于贾服。伪孔氏则杂采马、王之说。汉学虽亡而未尽亡也。惟王辅嗣以假象说《易》,根本黄老,而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故宋人赵紫芝有诗云:辅嗣易行无汉学,元晖诗变有唐风。盖实录也。栋曾王父朴庵先生,尝闵汉学之不存也,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天崇之际,遭乱散佚,以其口说授王父,王父授之先君子,先君子于是成《易说》六卷。又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而未暇也。栋趋庭之际,习闻余论,左右采获,成书七卷。自孟长卿以下五家之《易》,异流同源,其说略备。呜呼!先君子即世三年矣。以栋之不才,何敢辄议著述?然以四世之学,上承先汉,存什一于千百,庶后之思汉学者,犹知取证,且使吾子孙无忘旧业云。”正是因为有存亡续绝的心理,惠栋有此门户之见,成为清代“汉学”的主将。 惠栋的汉学观念,不仅仅表示汉代学者所研究的对象,还包括他认为的汉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口耳相传的“家法”和“古训”:“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守专室,呻稿简,日有省也,月有得也,岁有记也。顾念诸儿尚幼,日久失其读,有不殖将落之忧。因述家学,作《九经古义》一书,吾子孙其世传之,毋隳名家韵也。”(31)在惠栋的其他文章中,我们能看到类似的表述。(32)惠栋对于其自身学术的强烈信心,来自于他认为是“独得之契”的汉代易学价值的再发现。(33)而汉代儒学的价值,就在于其真正能够经世致用。他借用阎若璩的话来描述其心目中的儒术:“以《禹贡》行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断狱,或以之出使,以甫刑校律令条法,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周官》致太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斯真可谓之经术矣。”(34)而惠栋确由历法明汉代易学诸家的“纳甲”、“消息”、“爻辰”,又从而明“明堂”制度,对于汉儒学术的经世致用深信不疑,从而对宋学产生不信任。 对宋学的批评不自惠栋始,将汉学、宋学对举,也不始于惠栋。但是从惠栋生前和身后学者的议论中,那种以压倒“宋学”为目的的“汉学”名义的创始人正是此公。此中有朋友的事实描述,如沈彤:“吾友惠君定宇,淹通经史,于五经并尊汉学,著述多而可传。”(35)也有反对者的批评,如袁枚:“闻足下与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学有蔽,汉学更有蔽。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学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宋儒廓清之功,安可诬也!”(36)更有钱大昕等师友的赞同:“松厓徵君《周易述》,摧陷廓清,独明绝学,谈汉学者无出其右矣。《尚书》逸古文虽亡,然马、郑诸家之传注,至唐犹存,今则惟存梅氏一家。大约经学要在以经证经。其训诂则参之《说文》、《方言》、《释名》,而宋元以后无稽之言,置之不道。反覆推校,求其会通,故曰必通全经而后可以通一经。若徒蓃采旧说,荟为一编,尚非第一义也。”(37)各方或褒或贬,但是都承认了一个事实,即为“力矫宋学之弊”而兴的“汉学”始于惠栋。而汉学的各个主要观点,如因声而求义,由小学而通训诂,由训诂而通义理,由通义理而求道等都被后代学者所继承。 联系“以备国史采择”的动机可见,江藩《汉学师承记》中重申其祖师爷的“汉学”观念,并非寻常意义的学术追念,而是要根本以“汉学”为儒学正宗,并希望《国史儒林传》能以此“汉学”立场来撰写,并收入他认为的“汉学”人物。那些护教意味的话,正是为了说明“汉学”人物才是“醇儒”,才能入选《国史儒林传》。 这样的汉学观念十分偏颇,(38)以其为基准而描述的儒学学术史偏离了中国学术发展史的本相。但是《汉学师承记》以此建立了一套以“汉学”为中心的清代学人谱系。凡是他认为属于“汉学”的重要学人都为之立传,而整个清代学术的谱系是以乃祖师惠栋为中心而安排的。卷一阎若璩、胡渭诸人可视为清代“汉学”的先驱;卷二惠氏祖孙三代以及沈彤、余萧客、江声是江藩的师承,是“汉学”的正宗;卷三王鸣盛、钱大昕都是吴地人物,是惠栋的师友辈,可以视为汉学的后劲;卷四的王昶、朱筠、武億、洪亮吉等可视为汉学的别支,也可视为“汉学”由吴中而南北传播;卷五的江永、戴震,按照江藩的看法,是“继起”于歙的汉学名家;卷六的纪昀、邵晋涵、任大椿、洪榜诸人都可视为服膺汉学、传播汉学者;卷七的扬州诸学人也是汉学的传人;卷八黄宗羲、顾炎武两人本应为清代学术开山,但是因为不符清朝正统,所以置于卷末。合观全书,以惠栋为中心的清代“汉学”史非常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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