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列传”与“汉学师承”(5)
当然,江藩的记载时有错误,但那些遗漏更有意味。重要的是那些宋学人物,除某些因为被列入“汉学”阵营而收入,其他的都不见于本书。而最有意思的是,就在《汉学师承记》第一卷卷首的绪论中,江藩不厌其烦罗列的清帝“尊崇汉儒,不废古训”的所谓文治盛事,如今日被称为《御纂七经》的乾隆三朝加以注疏的《周易折中》、《书经传说汇纂》、《诗经传说汇纂》、《春秋传说汇纂》、《周官义疏》、《仪礼义疏》、《礼记义疏》,多是主宋学者所为,如《周易折中》为李光地所撰,而《周官义疏》等三礼《义疏》的副总撰便是被称为桐城派始祖的方苞,而被后世视为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还是《四库全书》的撰修官之一。这些人物按照功绩,都应该入选儒林传(如焦循就认为方苞迹近儒林),但是都被江藩摒弃在心目中的《国史儒林传》(《汉学师承记》)之外,甚至在讲到钦定《周官义疏》、《仪礼义疏》和《礼记义疏》的时候都不提及方苞其人。这一点因为江藩以《汉学师承记》为题,且后来将宋学人物另编为《宋学渊源记》,所以不甚引人注意,甚至被研究者视为对宋学家的“温和”反应。(39)但如果联系国史修撰的背景,这是非常激烈的对抗性举动。因为阮元同时编撰《儒林传》和《文苑传》。按照江藩的构想,汉学人物应该入《儒林传》,而宋学人物则应该悉数归入《文苑传》。这里展现出江藩强烈的门户之见,如果这个构想完全实现,《国史儒林传》中将没有宋学人物出现。 阮元本人的学术立场与江藩有相似之处,他年轻时即与凌廷堪相知,更曾问学于钱大昕、王念孙等学者,因而以“汉学”传人自命,在《研经室集自序》中说:“室名研经者,余幼学以经为近也。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他对于宋明学术有激烈的批评,其重要的著作如《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性命古训》等意在直接摧垮宋学的理论基础。 阮元完全赞同以训诂明义理到明圣人之道的方法:“稽古之学,必确得古人之义例,执其正,穷其变,而后其说之也不诬。政事之学,必审知利弊之所从生,与后日所终极,而立之法,使其弊不胜利,可持久不变。盖未有不精于稽古而能精于政事者也……盖先生于语言文字剖析如是,则于经传之大义,必能互勘而得其不易之理可知。其为政亦必能剖析利弊源流,善为之法又可知。”(40) 阮元眼中的本朝学术源流,也以汉学为正宗。如他在评价王引之的学术时说:“我朝小学训诂远迈前代,至乾隆间惠氏定宇、戴氏东原大明之。高邮王文肃公以清正立朝,以经义教子,故哲嗣怀祖先生家学特为精博,又过于惠、戴二家。”(41)此观念与江藩及其《汉学师承记》中的观念就很接近。 但是,作为清廷大员撰修《国史儒林传》,阮元不能公开持“汉学”立场。其策略是对儒学做了新的界定,将儒学分为师儒两道,表面上持汉宋调和的立场,实则极力褒奖汉学: 昔周公制礼,太宰九,两系邦国,三曰师,四曰儒,复于司徒本俗,联以师儒,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分合同异,周初已然矣。数百年后,周礼在鲁,儒术为盛。孔子以王法作述,道与艺合,兼备师儒,颜、曾所传,以道兼艺,定、哀之间,儒术极醇,无少差缪者,此也。苟卿著论,儒术已乖,然六经传说,各有师授。秦弃儒籍,入汉复兴,虽黄老、刑名犹复淆杂,迨孝武尽黜百家,公卿大夫彬彬多文学矣。东汉以后,学徒数万,章句渐疏,高名善士,半入党流,迄乎魏晋,儒风盖已衰矣。司马、班、范,皆以儒林立传,叙述经师家法,授受秩然,虽于周礼师教未尽克兼,然名儒大臣,匡时植教,祖述经说,文饰章疏,皆与儒林传相出入。是以朝秉纲常,士敦名节,拯衰销逆,多历年所,则周、鲁儒学之效也。两晋玄学盛兴,儒道衰弱,南北割据,传授渐殊。北魏、萧梁,义疏甚密,北学守旧而疑新,南学喜新而得伪。至隋唐五经《正义》成,而儒者鲜以专家古学相授受焉。宋初名臣,皆敦道谊,濂洛以后,遂启紫阳,阐发心性,分析道理,孔孟学行,不明著于天下哉。 宋史以道学、儒林分为二传,不知此即周礼师儒之异,后人创分而暗合周道也。元、明之间,守先启后,在于金华,洎乎河东、姚江门户分歧,递兴递灭,然终不出朱陆而已。终明之世,学案百出,而经训家法,寂然无闻,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然其间台阁风厉,持正扶危,学士名流,知能激发,虽多私议,或伤国体,然其正道,实拯世心。 是故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我朝列圣,道德纯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圣学所指,海内向风。御撰诸经,兼收历代之说,四库馆开,风气益精博矣。 国初讲学,如孙奇逢、李容等,沿前明王、薛之派。陆陇其、王懋宏等,始专守朱子,辨伪得真。高愈、应谦等,坚苦自持,不愧实践。阎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辩诬。惠栋、戴震等,精发古义,诂释圣言。近时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且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伐,束身践行,暗然自修。呜呼,周鲁师儒之道,我皇上继列圣而昌明之,可谓兼古昔所不能兼者矣。综而论之,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是故正衣尊视,恶难从易,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精校博考,经义确然,虽不瑜闲,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臣等备员史职,综辑儒传,未敢区分门径,惟期记述学行。自顺治至嘉庆之初,得百数十人,仿明史载孔氏于儒林之例,别为孔氏传,以存史记孔子世家之意。至若陆陇其等,国史已入大臣传,兹不载焉。(42) 在《国史儒林传拟稿》的具体编撰中,阮元要大胆得多。全书正传44篇,附传55人,在前半部分,阮元颇收录了一些宋学人物,如孙奇逢、李中孚等,而到该书后部的人选与《汉学师承记》的颇有重合,尤其是最后10位“正传”入选人物,除孔氏诸人如孔兴燮等单独列传,其他的分别是江永(附汪绂、金榜、胡匡衷)、朱筠、钱大昕(附传钱塘、王鸣盛、补丁杰)、戴震(附传凌廷堪)、卢文劭(附传孙志祖)、武億、任大椿(附传李惇等,另补汪中)、孔广森、张惠言(附传马宗琏),几乎就是颠倒了次序的《汉学师承记》。此外,惠栋祖孙三人,阎若璩、胡渭等人物都悉数入选,却将陆陇其等宋学人物排除在外,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大臣另有传”,方苞也在类似的理由下不见提及。这是阮辑《国史儒林传拟稿》与江撰《汉学师承记》的异中之同。 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汉学师承记》对阮元编撰《儒林传拟稿》产生影响。虽然《国史儒林传拟稿》在关于儒学的观念及入选人物上和《汉学师承记》确有共同之处,不能简单排除《汉学师承记》影响《国史儒林传拟稿》的可能性。但是在阮元出任漕运总督之前,这种可能性不大。《汉学师承记》和《国史儒林传》在立传人选方面的相同或者相近不一定是两者的相互影响,而是多少反映了汉学阵营的某些共识。如前引焦循对阮元提出的建议中,就包含一个初步的儒林传名单:“窃谓黄黎洲、毛大可、全谢山诗文富矣,而学实冠乎天。朱竹垞、姜西溟、汪钝翁非不说经,而文究优于学。王寅旭、梅定九、陈泗源之推步,顾亭林之音学,王交河之律吕,胡沧晓、惠定宇之《易》,万充宗、顾复之《春秋》,胡朏明之《禹贡》,阎百诗之《仪礼》,邵二云之《尔雅》,王白田之服膺朱子,万季野之论定《明史》,方望溪、齐息园、周书昌、陆耳山之校辑诸书,江慎修、戴东原、钱溉亭之声音训诂、名物象数皆于儒林为近。推之马宛斯、沈果堂、陈亦韩、应嗣寅、孔巽轩、朱笥河、金乐斋、武虚谷、王西庄、江艮庭、任幼植、张皋文、汪容甫皆儒林之选也。魏叔子、尤西堂、施愚山、田古欢、周栎园、吴梅村、陈其年、吴园次、汪蛟门、冯山公、杭堇浦皆文苑之雄也。”(43)张鉴等人也提出过人选的建议。(44)阮元受焦、张等人影响可能更为直接。 不过,由《国史儒林传》和《汉学师承记》在立传人选等方面的异同可以进一步明了江氏的意图。《汉学师承记》的凡例和规模全拟正史,很多地方与阮辑《儒林传》相似,确实是“以备国史之采择”。江氏撰写的意图应与焦循相似,即在编选体例和入传人选等方面表达意见,不过他可能因为未得到阮元垂询而采取了特殊的方式,迅速编写了一本《汉学师承记》,打算直接呈交给他的这位同里兼同学。在这样一部著作里,江藩为其祖师惠栋的“汉学”争取儒学正统地位,构建了一个以汉学为中心的本朝(清代)学术史,把尊理学的桐城派人物方苞等打入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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