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价值观的重建 清高宗所谓的“门户”,即是“朋党”的代称,他对讲学的看法,实际上与明末齐、宣、崑、浙及阉党的论调并无不同。为了证明这一点,现将天启二年(1622)九月兵科都给事中朱童蒙所上的奏疏作一对比: 皇祖时有理学之臣顾宪成、郭正域开讲东林,其初亦以发明圣贤蕴奥,开示后学,岂不甚善。逮从游者众,邪正兼收,不材之人借名东林之徒以自怜诩甚,至学士儒生挟之以扞文纲,冠裳仕进借之以树党援……日积月累,门户别而墙壁固,所以朝端之上,士林之间,玄黄血战十有余年,摧残几多善人,戕伤几许国脉,皆讲坛之贻害也。近二三年来源流始清,葛藤俱断,而门户之说乃始去诸其口,二臣一旦复为择地建坛,招朋引类,况又在皇都之内,贤否辐辏之处乎,臣谓今日之人心,犹昔日之人心;将来今日之讲学,犹昔日之讲学者也。 据此可知,清高宗《东林列传》的御题与朱童蒙所言如出一辙,甚至可以说完全接受了当年阉党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当年熹宗在随即所下的圣旨中并没有支持朱童蒙,甚至还警告言官可能起到的不良作用。他说:“讲学原是教人忠孝,自祖宗朝未有此禁,但不可自立门户,致起争端。邹元标、冯从吾素称忠谠,岂至徇私招引,自失生平,且向来门户亦因言官议论溷淆所至,各宜省改。”(105)显然这时天启皇帝并没有被阉党所控制。两天后邹元标、冯从吾上疏抗辩,熹宗好言安抚邹元标:“卿绩学真修,方资表率,不必介意。”又劝慰冯从吾:“才望素孚,何必以人言引咎。”(106) 然而几道圣旨并没有制止事态的发展,十月,工科给事中郭允厚上疏再诋邹元标讲学,并对其人品进行攻击。 此时熹宗对郭允厚已极表不满,说:“讲学已有旨,邹元标忠直,人所共知,如何牵扯诋毁?尔每还各修职业,毋以争辩求胜。”(107)鉴于郭允厚所言太过无耻,叶向高随后上疏揭露他们攻击邹元标的真实目的,即“二科臣之意似不在讲学,而在于明岁之考察,恐元标有所左右其祖,即允厚疏中亦已自言之”。至于所言张居正“今日之蒙恩”,“前日何用抗疏”?宋室亡国由于讲学以及以讲学为结党等等一派胡言,叶向高一一给予驳斥。 尽管叶向高的反击十分有力,却没有扭转事态的发展,形势反对东林诸臣越来越不利,正如他在疏中所言“二科臣之疏屡奉内传,频更票拟,至谓宋室祸败由于讲学,谁为此言以告皇上”?“日来言路诸臣条陈甚多”,“世情险怪,一至于此”。叶向高实际已指出朱童蒙等人的发难属蓄谋已久,而且正加紧在内廷的活动。随后熹宗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直至同意邹元标、冯从吾等大批正直官员相继去国。 原是朱童蒙、郭允厚等人对讲学的恶意诽谤,一百年以后,却被清高宗干脆歪曲为真实的历史事实。而天启二年(1622)十月以后的形势发展完全如叶向高所预言的那样:“若逐去元标,则其它之讲学气节如元标者,皆不得安其位,人心必为不平,纷争又将不了,门户之祸必与国家相终始。朝廷之上先已自乱,有何暇问封疆之事哉!”(108)叶向高本已预料到的严重后果,又被乾隆帝索性说成是由东林讲学所造成。通过比较不难看出,清高宗对东林讲学的批评,完全退回到明末阉党的立场,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控制,摧抑社会活跃的政治因素,不惜再一次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关于明末这一重大政治斗争的是非辨证,复社领袖吴应箕于崇祯时已有论: 东林者,门户之别名也;门户者,又朋党之别号。夫小人欲空人国,必加之以朋党,于是东林之名最著,而受祸为独深;要亦何负于人国哉!东林争言真伪;其真者必不负国家,伪者反至负东林。此实何欤?盖起事至五六十年,相传多失其实。于是而有伪者,亦势使然也。今之所为东林者又一变,往时欲锢之林下者,今且下及草野。夫盛世岂有党锢之事?何论朝野,亦辨其真与伪而已矣。(109) 清高宗对东林讲学的看法是清朝统治者公开明确的政治表态,影响深远,这使顾宪成从祀孔庙已经成为不可能。遵循这一评价标准,这一时期纪昀等撰写的《四库全书》各书卷首提要以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凡涉及东林讲学及顾、高评价时,概与清高宗的论述如出一辙。《四库全书·东林列传》原《提要》这样贬低东林诸儒:“非但难语于宋之道学诸儒,亦未可拟于汉之党锢。而树帜分朋,干扰时政,其患卒隐中于国家。足知党论一开,贻害必有不可胜言者。”(110)在《四库全书·泾皋藏稿提要》中这样责备顾宪成: 明末东林声气倾动,四方君子小人互相搏击,置君国而争门户,驯至于宗社沦胥犹蔓延詬争而未已,春秋责备贤者,推原祸本,不能不遗憾于清流宪成其始事者也。(111) 同样,在稍后完成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东林列传》中,说东林讲学“声气蔓延,趋附者几遍天下,互相标榜,自立门户,流品亦遂糅杂”。又说及至魏忠贤乱政之初,“诸人力与搘拄,未始非谋国之忠。而同类之中,奸贤先混,使小人得伺隙而中之,于是党祸大兴,一时诛斥殆尽,籍其名颁示天下。”还说崇祯朝,“权阉既殛,公论始明”,而阉党“余孽尚存,竟思翻案,议论益纠纷不定。其间奸黠之徒,见东林复盛,竞假借以张其锋。水火交争,彼此报复。君子博虚名以酿实祸,小人托公论以快私仇。卒至国是日非,迄明亡而后已”。虽然他们承认东林中“硕士端人,固所不乏”,但又强调,“而依草附木者,实繁有徒。厥后树帜分朋,干扰时政,祸患卒隐中于国家。足知聚徒讲学,其流弊无所不至。虽创始诸人,未必逆料及此,而推原祸本,一二君子不能不任其咎也”(112)。再看《四库全书·少墟集提要》,纪昀等人批评冯从吾与朱童蒙、郭允厚、郭兴治争论首善书院讲学一事“颇为固执”。说:“士大夫自甲科通籍,于圣贤大意,不患不知,顾实践何如耳,不在乎聚而讲也。”又说:“无故而舍其职司,呼朋引类,使其中为君子者,授人以攻击之间,为小人者借此为攀附之途。党祸之兴,未必非贤者开门揖盗也。”(113)《四库全书》的编纂者不断深入诠释乾隆帝的“圣”意,将国家衰亡归罪于讲学,而作始之人顾宪成与高攀龙难辞其咎,按照这一逻辑,顾、高实际上成了导致明朝亡国的历史罪人。 这说明乾隆中后期,以清高宗为代表的清朝统治者对东林书院讲学及顾宪成等人的看法,已经和康熙朝有所不同。如此评价标准,也与清朝官修史书《明史》所体现的褒贬原则大有出入。自此之后,崇祯帝对顾宪成等人的褒扬又被否定和怀疑所代替,明末经过拨乱反正而澄清的问题再次变得模糊起来,这种政治反复扰乱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顾宪成等东林核心人物在政治上的突出特点是“与天子、宰相争是非”(114),这也是万历皇帝对他们“深恶”的原因,而退居林下讲学,仍然是其在朝政治宿求的延续。乾隆时期,清朝在全国的统治趋于巩固,思想文化上的禁锢也随之强化,“与天子、宰相争是非”,或借书院讲学以“裁量人物,訾议国政”,并希望“执政者闻而药之”(115)的风气是必须禁止的,两种价值观的差异显而易见。顺治、康熙时期,各地“讲学之风,犹近明季”,而雍正、乾隆以降,知识界崇尚朴学,“讲学之风衰”,“书院则转存古学之法,然所习仅制举文字”而已(116),这种变化,实与清高宗的治国方略相一致。 清廷增祀先儒于文庙自道光以后渐行,但汉儒、宋儒居多。道光二年(1822),允刘宗周从祀;道光五年(1825),允黄道周从祀;道光六年(1826),允吕坤从祀;道光八年(1828),与东林颇有渊源的孙奇逢被允从祀,其弟子汤斌已先于道光三年(1823)从祀。(117)咸丰十年(1860)奏准曹端从祀(118)。同治二年(1863)三月准吕柟从祀(119),五月准方孝孺从祀(120),同治十年(1871)准张履祥从祀(121)。光绪元年(1875)予陆世仪从祀(122),光绪三十四年(1908)予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从祀(123)。以上除汤斌外,为清初继蔡清、罗钦顺后,得以从祀文庙之明儒(124)。终清之世,增祀明儒13人,顾宪成无缘列入孔子庙廷。 增祀先贤先儒于孔庙,与国家各个时期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以及内外环境等大势密切相关;选择何人从祀,往往因素十分复杂,既非一一较量诸儒学术之高下,也非完全以功名风节为依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必然反映出统治者的价值取向。吕坤卒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曹端更早,宣德九年(1434)卒于霍州学正任上,迄明亡二人均未得赐谥,更谈不上从祀孔庙;进入清代,二人地位渐高,直至荣膺俎豆褒崇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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