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蒙文通先生与思想史的社会视角(6)
三、因事证明:制度和理论 考察思想、学术不仅要细绎其义理,也可以从当时当地的具体史事中得启发,关键还是要落实在是否实有其“事”之上。过去研究周秦思想,每从义理入手,言人人殊,难以依据;但许多古事却可考定,由史事而反观诸子之言,可对理解各家义理有进一步的认识。 蒙先生曾自述其“撰《经学抉原》,专推明六艺之归,惟鲁学得其正。又成《天问本事》,亦可以窥楚学之大凡也。兹重订《古史甄微》,则晋人言学旨趣所在,亦庶乎可以推征”。三篇循环相通,然还只是基础性的工作,盖“《经学抉原》所据者制也,《古史甄微》所论者事也,此皆学问之粗迹。制与事既明,则将进而究于义,以闸道术之精微;考三方思想之异同交午,而衡其得失”[25]。他在河南时,便“比辑秦制,凡数万言,始恍然于秦之为秦,然后知法家之说为空言,而秦制其行事也;孔孟之说为空言,而周制其行事也;周、秦之政殊,而儒、法之论异”。这就足以看出秦、汉之际的儒生已是与孔孟有别之“新儒家”,终梳理出“战国以来诸子学术发展之总结”(注:这方面具体的论述见蒙文通:《古学甄微·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经史抉原·孔子和今文学》。)[5](4页)。 这本是近代蜀学的传统,蒙先生一再强调,他的老师廖平最擅长据礼制以“权衡家法、辨析汉师同异”;并“确定今古两学之辨,在乎所主制度之差:以《王制》为纲,而今文各家之说悉有统宗;以《周官》为纲,而古文各家莫不符同”。许多聚讼经今古文学而辨析不清者,多因其“不探两汉今古文之内容而专事近代今古家之空说”。其实“究空说则今古若有坚固不破之界限,寻实义则今古乃学术中之假名”(注:蒙文通:《经学抉原·附:议蜀学》、《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廖季平先生与清代汉学》、《井研廖师与汉代今古文学》、《廖季平先生传》,均收入《经史抉原》,101-145页,引文在119、120、114页。)。 蒙先生则通过区分“经”、“史”来处理周秦之间的制度和空言,即“有周之旧典焉,所谓史学者也,有秦以来儒者之理想焉,所谓经学者,实哲学也”。故“不以行实考空言,则无以见深切著明之效,既见秦制之所以异于周,遂亦了然于今学之所以异于古”。而汉儒口中的“《春秋》‘一王大法’”又不同:“《春秋》师说者,一王之空言,《礼》家师说者,《春秋》之行实也”,故“所谓‘《春秋》经世’、‘为汉制作’者,正以鉴于周、秦之败,而别起‘素王’之制,为一代理想之法。不以《礼》家之说考《春秋》,诚不免于‘非常可怪’之论,不以周、秦之史校论‘一王大法’,则此‘非常异义’者,又安见其精深宏美之所存”[26](189-190页)! 盖“有素朴之三代,史迹也;有蔚焕之三代,理想也。以理想为行实,则轻信;等史迹于设论,则妄疑”[26](165页)。蒙先生后又以白话重申其意说:“汉代经学虽然是继承先秦儒家(和诸子)而来,但其学术思想的侧重点则各不同:先秦重在理论,汉代详于制度。只有理论而没有制度,理论就是空谈;只有制度而没有理论,制度就会失去意义。故理论和制度必须综合起来研究,而后才能认识其思想全貌。”[13](213页) 这是蒙先生治学方式中的一个基本取向,在他20世纪30年代末所作的《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及50年代末所作的《孔子和今文学》中,皆通过条举分析汉代经师对井田、辟雍、封禅、巡狩和明堂五种制度的不同叙述,以清理出“哪些制度是历史的陈迹,哪些制度是寄寓的理想”(注:参见蒙文通:《古学甄微·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177-188页;《经史抉原·孔子与今文学》,177-199页,引文在176页。)。在《古史甄微·自序》中,蒙先生为证明“儒家言外,显有异家之史存于其间”,以《孟子》书中的十四件古事(后又增论一事)为例,列举了齐鲁、三晋、楚三系对同一史事的不同说法,以见“三方史说互异”,而“北人所传近真”。结论是“孟子所称述者若可疑,而孟子所斥责者翻若可信”[25]。他指导其堂弟蒙季甫研究古代礼制,也是让其看书时将各书对“同一问题所据不同经文和各家异说都分别条列出来”[27]。 司马迁曾引孔子之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此语过去常被引用,然多未论及“空言”和“行事”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蒙先生则以战国秦汉间思想和制度的具体例证落实了“空言”与“行事”的指谓,并揭示和说明了两者的互动互补关系。这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一个要素,叶德辉就很赞赏《左传》的作者“于圣人笔削褒贬之心可以因事证明,得其微旨”[28]。若以广义的往昔立言者取代特定的“圣人”,这里正有方法论的启示:只有对往昔之人、事以实证方式“因事证明”,然后可解悟立言者之“微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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