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代朝政日趋衰微,不利于清室的野闻轶史乃悄悄现世,包括书商策划杜撰,借秽亵、猎奇以牟利的伪书,以及革命党人以刊布清初扬州、嘉定屠城等野记,挑起对清室的种族仇恨。⑦ 舍此不论,清史研究的发轫,至少也可以追溯至清末,故有识者谓近代性质断代清史之研究,实与世纪同步。入至民国初年,应新学与社会阅读需求,仿纲鉴、纪事本末体与初创的清史教材陆续应世。萧一山1942年撰写的《清代史书史料及其批评》,曾论及著前状况,云:论清史私家著作,清末有缪荃荪之《国史要略》、汪荣宝之《清史讲义》,前者颇究心于制度,后者则取材于魏书(即魏源之《圣武记》),然皆为学校课本,非专著也。民国初年,有吴曾祺之《清史纲要》、许国英之《清鉴易知录》、李豫曾之《纲鉴易知录续编》、文明书局之《清鉴辑览》、陈怀之《清史要略》、刘法曾之《清史纂要》、黄鸿寿之《清史纪事本末》(引者按:另有同名本,则为钱遹朋所著)、印鸾章之《清鉴》等。⑧ 笔者比较认同王家俭、萧立岩的判断,应急类清史书籍,虽然条理清楚,实则失之简略,大都仍不脱王朝政治史樊篱,无法全面反映清代社会实况,于波澜起伏的社会情态和风云多变的中外关系,多所阙闻不载。因此,民初写清史的人虽然不少,但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学术专著出现,对清史全局性的研究,尚待时日。⑨ 这里,还必须对隔代官修清史一事做些交代。至今仍行世的“二十五史”,《清史稿》殿其后,沿用纪统体,例属传统“正史”。袁世凯出任大总统后,即于民国3年(1914)开设清史馆。它原是替传统的王朝正史体系收尾,为两千年帝制略尽殓丧之仪的,“史馆规模之完备,人员之齐全,酬金之优厚,几不减清初当年明史馆开设之规模”。⑩ 然好景不长,袁氏窃帝自亡,随后历届北洋政府财政艰窘,屡减经费以至于无,史稿工作遂全局停顿,直至民国16年匆匆收场,次年开始印行。处在这样一个新史学后追逼迫,旧国史无力经营,不新不旧最是尴尬的时期,《清史稿》的修撰,欲了而不能了,成为“烂尾工程”。平心而论,此书编纂不乏名家高手参与,恪守旧例,规制亦严,自有史料整理、汇纂、分编之功;若假以时日,持之以恒,未必在《宋史》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比肩《明史》的。故孟森等前辈均主张不宜贬损过甚,可与“二十四史”同等看待。(11)《清史稿》印行时,萧一山《清代通史》商务新一版已推出。其后陆续修订,先生对《清史稿》亦多有借助。 袁氏死后,军阀、政客忙着争名于朝、攘利于市,修史之事,置之度外。笔者虽未能获得早期第一手材料,而以下议论均发生于《清代通史》出版之后,借此或可间接了解,知识阶层早就对清史编纂状况极度不满。梁任公是从史家的角度立言的:“官修清史,汗青无日;即成,亦决不足以餍天下之望。吾侪生今日,公私记录,未尽散佚,十口相传,可征者滋复不少。不以此时网罗放失,整齐其志传,日月逾迈,乃以守缺钩沈盘错之业贻后人,谁之咎也?”(12) 容希白则代表教育界谴责民国当局明令禁止《清史稿》发行,显系不明智之举。他发声道:“夫学校皆有历史一门,欲知中华民国肇建之由,不能废清代二百六十八年之历史而不讲……使政府果有改编之志,国人犹可少忍须臾。今改编既无其期,而研究历史者不能蔽聪塞明,则政府之威信有不暇顾者矣。”(13) 然而,事犹有比之更不堪者。在当权者不知不觉之间,东瀛邻居经营有年,已然捷足先登。早在中日甲午战争前后,日本史界在“脱亚入欧”思潮影响下,逐渐由旧汉学转变为“东洋史学”,那珂罗世、内藤虎次郎,白鸟库吉,均是“东洋史”的创始者与中流砥柱人物。日本取代帝俄获取在中国东北特权后,满蒙史乃至辽金元史成为他们主攻的方向。白鸟库吉更是明白喊出了“日本应成为亚洲研究领导者”的口号。1908年成立“满铁地理历史调查部”,白鸟为主任,重点研究朝鲜、满洲历史地理。这是一批深受欧洲“科学主义”影响、具有浓重近代日本关怀的学者,异常敬业,人数不少。他们谙熟多种语言,穷搜各种原始史籍,寻觅并率先利用西方文献研究东亚,特别重视田园调查,东北与朝鲜荒野偏僻之乡,均留下他们跋涉考察的足迹,实为社会学与历史学之最早结合。以这样的意志与毅力写成的不少专著,所涉领域,多为中国史学研究未曾充分开拓的旷土。强援古来成语,谓之“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情景虽未必全洽,然不免让人辛酸泪下,不忍言而不能不言。(14) 于是,想起寅恪先生1931年在清华的讲话,尝言“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校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以此之故,寅恪先生最后所说“直质不讳,拈出此重公案,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是为当时贤达所共忧虑者。(15) 1914年4月,也就是清亡第三年,日本早稻田大学出版部推出稻叶君山所著《清朝全史》;年底,但焘的中译本随即印刷出版。全书分上下两册,84章,凡数十万言,自满洲部族起源,迄宣统帝退位,政治、经济、文化、边政、外交诸事俱备,是清亡后第一部完整的清史著作。但焘系孙中山先生秘书,据其所序“弁言”,时居沪上,译本为中华书局争得。译者谓《清朝全史》“阅十余载之星霜,撷数百种之载籍,一旦杀青,蔚成巨帙”。并云:是书援引官私文书广博,取材旁及三韩(朝鲜)乃至西方文献,且综合矢野仁一《清朝史讲义》、内藤虎次郎《清朝衰亡论》和《清朝开国史料》、烟山专太郎《俄国黑龙江史》、田中莘一郎《太平天国革命意义》等本国人专著。(16) 因此,稻叶专著虽出一人之手,实立足于前此日本众学者清史研究基础之上,非急就之章。日人对清史若此关切,起步之早,钻研之深,足令国人感到汗颜。但焘先前已有专文涉足清史,译笔通晓流畅,译书一出,即风行中国,“对于当时的史学界,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震撼”!(17) 走笔至此,本书主人公萧一山先生跃然跳出。逼迫若此,初生之犊,血气方刚,不得不鸣,且一鸣而惊世。一山先生是在1919年冬,山东济宁省立第七中学毕业前夕读到《清朝全史》的,时年17岁。关于著书缘由,先生自初版“叙例”有所交代外,以后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及。1934年《清代通史下卷讲稿辨论集序》(18) 一段自叙,描述编著前后心境十分真切,兹选录于下: 及民国三四年间,海上有译日人稻叶君山氏之《清朝全史》者,颇风行一时。余方读中学,以国人不自著书,而假手外人,真吾国学术界之耻也!稍长,乃埋头致力,发奋著《清代通史》。民国十二年上卷出版,越年余,中卷亦出版;自后教授国立各大学,既十年,而下卷犹未能卒业。国家既无暇以奖励学术,士林尤多存门户方隅之见,稿费报酬,不足抄工,遑言资生与参考书乎?讲课劳人,光阴虚度,非余疏懒,势使之也。顾常端居私念,以为国史之大业,岂学殖谫浅者,或一手一足之烈所能胜任,使余努力以成草稿,藉开近代史研究之先路,则外人视之,或不至目中国学术为无人,斯余之愿遂矣。 据《萧一山先生文集》“行述与大事记”所载,1920年,先生在山西大学预科时,即开始“专力于蒐集有关清史之资料,拟订编写大纲,并着手编写导论”。1921年,在北大政治系一年级,“课余致力著作,于本年完成《清代通史》第一、二篇”。1922年,二年级,“完成《清代通史》第三、四篇之著作”。1923年,三年级,“将《清代通史》上卷六篇完成”。(1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