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清代通史》创作之初,萧一山即将郑成功、天地会、白莲教,直到太平天国、义和团等等的反清起事,看作是环环相扣,一线相承,不以“盗”、“匪”待之,在当时确属别开新格局。在先生则是基于历史的通感,从对象的共通(反清以及后来的反列强)入眼,展示的是一种过程的连续性。之所以有这种认识,另一个重要的因素,诚如先生《自述》所说:“一生所钦佩者二人,一孙中山先生,一蔡孑民先生”,尊崇与宣传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信念,则是这种史观的思想根基。后学失敬,愚以为或许是受抗日战争的刺激,史学的政治意识过强,难免就会犯“因词害意”的毛病,例如将“推翻满清帝制”称作“民族革命”,就很勉强,不是又落入了“种族革命”的陷阱? 吴宓批评萧一山“革命意味过重”,还牵涉到中国近代史书写争论的一个重大情节。今人就有将这种书写方法的歧异,归纳为“革命叙事”与“现代化叙事”两分对峙的。两分之法,固然因简化而变得明晰,易于入手评论,但过分的执著,容易遮蔽当日相互重叠、交叉、转换的历史复杂面。例如,被公认为清史学科的杰出奠基人、代表近代清史学科第一代最高水平的,是孟森先生。(62) 从表象看,在这种分析框架里,孟森是“两头不到岸”的另类,既不取“现代化叙事”模式,更反对“革命叙事”。孟森明确表示:“后代于前代,评量政治之得失以为法戒,所以为史学。革命时之鼓煽种族以作敌忾之气,乃军旅之事,非学问之事也。故史学上之清史,自当占中国累朝史中较盛之一朝,不应故为贬抑,自失学者态度。”(63) 孟、萧两氏对革命的表态,似乎立场迥异。细检两先生的著作,参考当日具体情境,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分歧,并非鸿沟相望。深受乾嘉学风的影响,崇尚史德的声气相求,常常让他们走到一起。孟森长萧一山24岁,为师长辈。早年曾任幕僚,参与晚清宪政。民国后脱离政界,渐有清代史事考证文问世。1929年起,相继在南京中央大学、北京大学讲授清史,清史的代表性专著遂陆续出版。谓萧一山开清史研究风气在先,而孟森居第一代清史学者首席(尤以晚清以前的史学成就最为突出),应是公允之论。萧一山对孟之成绩,亦大为推崇,称“孟森先生功力最深,成就最宏”。(64) 孟森所攻,实具体有指。孟森首先是对章太炎等人辛亥前“排满”的种族主义情绪极度不满。再次,不能容忍民国初年如《清史通俗演义》、《满清十三朝宫闱秘史》之流“小说家”书泛滥于民间,“妄造清世事实,以图快种族之私,而冀耸通俗好奇之听”。(65) 在这里,孟森强烈维护史学的尊严,鄙视“诬史”暴露的、承袭旧套的丑陋“国民性”,例如胜利者的傲慢与偏见,成王败寇的腐俗史观,以及肆意丑化前代历史的写作风气,等等。孟森认为这种偏向,无益于客观严肃地检讨前代得失,有失史家品格。检阅《清史讲义》,孟森虽对白莲教、捻军等均以“匪”、“贼”、“盗”称之,但对洪秀全的起事,则称“太平军”,设专章辨析太平天国治军治民各种制度,叙述甚细,对其创制良意也有所肯定,且谓洪秀全“马上得之,马上治之,纵有戡乱之具,终无济治之能者也”,应属不刊之论。(66) 萧一山早在1923年初版“叙例”里即表态:“清代史料,备极繁赜,披沙拣金,掇摭甚难。本书取裁,自必力求详确,凡讪谤失实,粉饰已甚者,当推求其真象之所在,而辨正之,书必可征,未敢轻道也”,(67) 此与孟森先生可谓同调唱和。而萧一山对民众反清革命投注的热情,自然是孟森所不可能具有的。如《清代史》中称太平天国为“民族革命之壮澜”,但也不是无原则的赞颂。阅先生《清代通史》与《清代史》,论旨一以贯之,前者对太平天国的检讨极详,后者更积多年研究心得,类多精辟论析。如检讨太平天国失败,条分缕析,评洪秀全曰:“崇拜上帝,最初是一种神权的假托,后来简直变成疯狂的迷信”,“不能认清历史背景,好逞己意,妄事更张”,终至威行专制,帝制自为;“其实他只是一个三家村学究,智识是低级的、落伍的,他的思想,大半受秘密社会的影响,他的政制完全是封建的残留……他们并无建设新国家、新社会的理想,只有作威作福、封妻荫子的幻梦,徒多矛盾事实,偶窃偏隅,意骄志满,那能成大事!”(68) 有清一代268年的历史,一直交织着战争与动乱,真正“国泰民安”的时间不多。萧一山以“有渐无顿”的史眼观察有清一代事变,看到的是反复动荡之中的连续性,以及历史一步一步的逼着人们前行的那种选择“无奈”。特别是经历甲午一战,国人深切地感受到“中国受制列强”,已经到了“存亡莫保之时期”。不管今之人如何事后诸葛似的埋怨“救亡图存”耽误了“现代化”,是时凡有良知者,莫不因心动而至行动。历史可供国人选择的,原不是一种可能,最少损失、最大获得的选择,书上写得明白,国人也追求过。然而假若直面历史的实况,我们不能不敬服萧一山以下的史论是冷峻和深刻的。他叙述的历史逻辑完全基于史实的客观:当时国人作救亡图存运动者,唯有康梁之维新与孙黄之革命,最有意义,也影响最大。事势的演变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宪政变法失败后,失望之人转而革命;清廷逼于革命之势而行“新政”,“新政”实偷袭变法宪政之要求,却迟迟不欲实地行施宪政;对“新政”的失望,转而为革命之势滔天,最终革命成功,则转为共和。先生总结这种苦涩的“历史三部曲”,说道:“晚清历史,恒以此二者为中心,以求中国之自强与改造而已。此二人在表面上为对立之两派,其互相排牴论战之激烈,有时且超过所欲打倒之对象;然实而按之,则亦有相反相成之功。盖不有革命之酝酿,则清廷未必肯实施宪政;不有宪政之宣传,则人民未必能倾心共和也,故所谓因时修改者,历史渐变法则之所必然。”(69) 在这里,我们可充分欣赏到博而知要,约而能精,由分析而综合,由征实而发挥,由功力而通义例的通史大家风范;也就能理解王家俭先生以下的牢骚不是无病呻吟:“目下国内的历史学者大体可谓从事于专题研究者多,留意于通史研究者少。如果按此方向发展,将来可能会造成许多学有专长的人才,却很难培养出几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大史学家,这也许是史学界的一大隐忧。”(70) 对萧一山“民族革命史观”要做同情的理解,涉及“民族主义”、“革命观”等方方面面的情况,完全超出了本文的旨趣所在。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说说。晚清时人对“革命”一词的理解,差别之大,歧义之多,甚至同一个人前后也迥异,非今日所能想像。例如1902年,梁任公在《新民丛报》发表《释革》一文,专门就reform与revolution二词之翻译进行辨析,认为日人翻译不确,“此二者皆大易所谓革之时义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其后者吾欲字之曰‘变革’”,并发挥说:“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即日人之所谓革命,今我所谓变革)为今日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1903年致徐君勉书,更袒露内心世界的真实:“今每见新闻,辄勃勃欲动,弟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注意:此处又用“革命”一词--引者按),今怀此志,转益深也。”(71) 至于他与《民报》的分歧,可以用梁任公自己的话挑明关节所在:反对极端破坏,张扬宪政民权,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72)“政治革命者,革专制而成立宪之谓也,无论为君主立宪,为共和立宪,皆谓之政治革命”。(73) 显然,在《清代通史》里的梁任公,中心意思是中国必须变革,但也可以采君主立宪制,有时也称“虚君共和”制;而主张“政治革命”的核心,实际上也是要实行民权主义的宪政。以上两点,都与中山先生的主张有相通之处。这是萧一山对任公先生的理解,或者认同于乃师的地方。笔者以为,这一理解完全符合梁任公行动的实践路线。对清廷失望之时,就会与孙中山有联合反清之意。当袁世凯复辟帝制,他又毅然发表檄文公开决裂,策助蔡锷发动“反袁护国”战争。后来又不惜违抗康师之意,强力反对张勋复辟。这些都充分体现任公先生对宪政的追求是何等的执著!(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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