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一山写有两篇纪念蔡校长的长文,前后都重复这样的意思:蔡孑民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开拓了一种风气,“如果我们以国父孙先生为近代之文王,则蔡先生就是近代的孔子……他们是‘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后的政教开山者。”(25) 对蔡先生的历史地位,先生充满真挚的敬意,“开拓风气”四字,更是说到根底上了。蒋梦麟是蔡先生的得力助手,他的追忆,也感同无异。他称维新变法失败后的北京,潮水消退,仅留下一些贝壳,“在静水中投下知识革命之石的是蔡孑民先生”。在他的培育下,北大思想自由开放,学术兼收并蓄,成为“北京知识沙漠上的绿洲”,非常像“丢一块石子在一池止水的湖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会从中荡漾开来,而且愈漾愈远,愈漾愈大”,“三年之中,知识革命的风气已经遍布整个北京大学”。(26) 华东师大史学先师吕思勉,在蔡先生逝世后,撰有长文悼念,英雄所见略同,大大发挥了“风气”两字的深意。吕先生说:改变风气,最需要“有力者的登高一呼。最适宜于负此责任的,自然是国立大学。然而国立的学校,往往奄无生气,甚至于守旧顽固,与新机为敌。于此,孑民先生的功绩,就不可没了。”接着,又极富哲理地总结道:“风气是推动时代的巨轮。风气一转变,就无论什么事情都转变了。这就是昔人说璿机,所谓‘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27) 萧一山幸运地走入1920年代的北大,恰如诚之先生所言,中学时酝酿的学术冲动,获“璿机”功效之赐,抢得编纂清史头牌,极像是“天人合一”的景象。 先举一个事例,借以说明当日学习环境优越对先生的影响。1921年,萧一山考入的是北大政治系,而非史学系。纪念文章屡有猜测其第二年转入史学系。(28) 其实,早从1917年起,蔡校长就率先在北大废除年级制,实施“选科制”,规定修满80单位,半数为必修科,半数为选科,本科即可毕业。这一选科制,提高了学生根据自身需要选课,建立各有特色的知识结构的自由度,被认为是“我国大学教育上一个极大的进步”。(29) 晚年,记者对萧先生的采访,证实了这一点。记者写道:“他不是在大学预科求学时就决心从事于史学的研究吗?为什么他要进北大政治系呢?据他解释,他学政治的目的还是在于研究史学。他说,研究历史必须具有广泛的社会科学基础。当时北大的学制规定修完八十学分就可以毕业,但他在北大四年之中却选修了一百七十个学分,凡是社会科学,他几乎无所不学。”(30) 萧一山的这种求学路向,其实也是当日北大史学系所要求于学生的。1923年北大史学系的《课程指导书》写得明白:“学史学者,先须习基本科学。盖现代之史学,已为科学的史学,故不习基本科学,则史学无从入门。所谓基本科学者,即生物学、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哲学、社会心理学等科,必须于二年以内,先行学完,乃可以言史学。而各种科学中,以社会学及社会心理学尤为重要。”(31) 先生学分已积至212%,能毕业不急着毕业,汲汲遑遑奔走于北大各教室,有什么好的选修课程,一个都不愿落下,实践了蔡校长“为学问而学问”的求学宗旨。假如说蔡校长是现代“孔子”,那么萧一山就是闻道争于朝夕的“颜回”了。李大钊时任图书馆主任兼经济学教授,在史学系兼教授历史哲学,为萧书初版撰有序文。先生在北大读书,拜师之广,问学之勤,由此可见一斑。(32)《清代通史》重视社会经济与民众生活状态的历史,各段均设有专章,兼以政治、文化、外交各节经济背景的分析,总比例应不少于五分之一,为前此写史未曾有见的新创制。不能不说,这与李大钊当年的倡导大有关系。 由此而拜读《清代通史》的“导言”与“叙例”,也就不会感到奇怪,年轻的萧一山何以对古今中西史学有如此通贯的了解,且不乏独到的体会。如先生领悟历史事变,认为它具有互为因果、首尾相承、累代一贯的特性,即古人所谓的“有渐无顿”,无骤变之迹,亦无骤变之理。如若割断历史,不细察历史内在的连续,就不可能从历史复杂的形相中,锐利地把握历史运动节律与走向的微妙。先生进而立论说:“吾人既不能不认生计为历史上最重要之问题,亦不能认文化政治纯受经济之支配”;“文化在社会上占最高地位,故能指导一切。政治握社会最大权力,故能支配一切。而个人之生存,社会之维持,又端赖生计,其感受性最敏速最普遍者也。本书取普通史例,故三者亦均衡诠叙之。”(33) 笔者不能不叹服,80年前先生所持史观,或今日尚不能入“先锋派”法眼,但也绝不称落后陈腐。以此史识,详加甄别史实,贯彻渗透于叙议相兼的“新纪事本末体”,体大而不偏倚,富卓识而不诡激,(34) 难怪梁任公要情不自禁地大赞“识力精越”! 蔡校长的另一项功业,就是将清宫内阁大库档案转移至北大整理,对促成《清代通史》启动,关系至密,在此也一并揭出。 在蔡校长的感应下,北大史学系是在中国大学最早设立“清代史”与“中国近百年史”课程的。(35) 但新式清史草创,万事开头难,披荆斩棘的窘境,殊非后人所易想像。当上卷初版时,史学系主任朱希祖为《清代通史》作序,即已委婉地预示“萧子一山”:“清史之作,视前代史为尤难,而学者所需,则视前代史为尤要……清廷忌汉人之记述其事,屡兴史狱,毁史籍,于是野史绝迹,而讳饰之官史、贡谀之家史为唯一之史材。清史馆之设,十年于兹,史稿之成,邈不可期。加以道光以后,东西交通,事迹繁赜,迥异前代。外人清史记载史事,国有其书,渊博翔实,殆反胜于吾国。不通各国文字,实难胜作史之任。故清史之作,其难尤甚于前代也。”对老师后一点提示,萧一山要在若干年后,才真正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了解民初20年间史学思潮者,当知梁氏揭“新史学”之外,尚有傅斯年“科学派史学”与之旗鼓相当,关注重心各异。后者倡言“史料即史学”,主张应先致力于专史,不宜遽然而著通史,实是承接乾嘉一路而来,以史料考订仄深为贵。萧一山早年受经学熏陶,敬佩顾亭林的“通儒”之说,相信史学应以贯通为务,贵在“知古今之所以变”,但也不废乾嘉的考据精神。(36) 因此萧一山草属《清代通史》时,虽有牛犊险入虎穴的勇气,但也意识到须在史料方面寻求突破,既要有超越前此所作“清史”的通识,又不致贻笑于考据派(先生谓之“新汉学”)。而就清宫史料而言,当时也只能在北京,可获近水楼台之便。有幸的是,萧一山初来故都,即躬逢史界盛举,那就是一向“养在深闺”的清宫内阁大库明清档案,借蔡校长之力,征得教育部同意,1922年首次“出借”到北大。(3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