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何始终未能攻下北堂? (一)义和团的解释:“秽物镇压”、“冲破神术” 清军和团民围攻北堂逾两月,冲锋、纵火、枪击、炮轰均未奏效,并伴有大量人员伤亡。在义和团方面,一种普遍的解释是,教堂久攻不下因内有“秽物镇压”的缘故。关于此说有很多记载可以参照。如《某满员日记》: 义和团受伤者十余人,西什库洋楼大不易烧,内力阴人之物甚多,相传有孕妇开膛者。”【66】 袁昶《乱中日记残稿》: 西什库则虎神营与义和团合打,亦一月为攻开,则诡云:镇物太多,有光椗女人无数在楼上者云。【67】 陈恒庆《清季野闻》: 义和拳挟煤油、柴草,从外诵咒以焚其室,迄不能然[燃]……谓教士以女血涂其屋瓦,并取女血盛以盎,埋之地下,作镇物,故咒不能灵。【68】 仲芳氏《庚子记事》: 义和团每日换班攻打西什库,仅将四围群房烧拆数十间,大楼毫无伤损……团民云:此处与别处教堂不同,堂内墙壁,俱用人皮黏贴,人血涂抹,又有无数妇人赤身露体,手执秽物站于墙头,又以孕妇剖腹钉于墙上,故团民请神上体,行至楼前,被邪秽所冲,神既下法,不能前进,是以难以焚烧。【69】 刘以桐《民教相仇都门闻见录》: 西什库开仗,忽有赤身妇女走出,团民受伤者众,楼周围挂妇人皮,并各秽物,以致团民难以得胜,东交民巷亦用此法。【70】 团民将无法顺利施展咒术焚烧教堂,归因于教民在教堂内令妇女裸露身体、贴人皮、涂人血、剖孕妇,以及从墙上挥动秽物之故。蒋竹山专文讨论过当时裸妇被视为保护洋炮、破除法术的主角,这与明末清初以阴门阵抗炮所隐含的观念相类似。【71】作为污秽象征的女体有了厌胜力量,妇女成为团民所畏惧的对象,他们认为“红灯照”才能反制女性这种厌胜能力,即所谓“须待红灯照来时方可,红灯照尽是少女幼妇,故不畏脏秽之物耳”。【72】 红灯照以外,团民还搬来各路神仙“破法”。约在六月底七月初,北京出现来自新城县板家窝团首的揭帖: 各团诸位师兄:今为西什库洋楼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再者,每日家家夜晚挂红灯一个时辰。京城内可遍为传晓。【73】 另有记载,兵部尚书兼总署大臣启秀曾献计于端王,请五台山高僧普济来京会攻北堂。【74】普济实有其人【75】,惟并未出战。当时另有一僧号称五台山僧,骑马持刀往攻西什库教堂,结果中炮阵亡,亲见者如陈恒庆记此事颇详。【76】 义和团对未能攻克北堂的理解,在今人看来,无疑属于怪力乱神一类,是没有说服力的“迷信”。比较有意思的是,被攻击的一方在庆幸教堂得以保全时,同样乞灵于超验的力量,在教堂人员日记中,屡见“这个地方受到了主的眷顾”、“幸仁慈圣母保佑之”、“苟非天主显迹保护,今日堂内当尽毁无余矣”等言辞。义和团和天主教会有各自不同的思想资源,在北堂攻防战中立场对立,但两者的思路其实有近似处,所谓“迷信”,并非一方独享也。 (二)从教堂内部看“防守坚固”问题 按传统研究观点,围攻北堂的主力是义和团,之所以未能攻下,主要缘于教堂防守坚固。前揭张海鹏先生文章就坚持这种看法,他说:“围攻使馆和西什库教堂,是义和团被攻击的一大原因。真实的情况又如何呢?据记载,西什库教堂内有法国水兵30人,意大利水兵10人。义和团于6月15日围攻教堂,由于教堂防卫坚固,始终未能攻下来。”【77】查时杰论文总结了北堂长期受困下所以能苦撑待变的五点原因,包括(1)有组织严密的动员能力;(2)有处变不惊的坚定信仰;(3)有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4)未雨绸缪的充分准备;(5)有掌握变局的应变能力。这其中1、2、5主要从基督教组织和信仰的角度立论,较为虚悬,3、4则涉及北堂防卫实状,相对更具说服力。然而,针对以上观点向来不乏质疑声。网络上有一文章就颇具代表性,其中说道:“一座教堂,既不是日本鬼子的炮楼子,也不是国民党的碉堡,能有多么坚固?何况即使是炮楼或碉堡,也被大无畏的革命军队给攻下来了……从军事常识来说,40名武装人员守卫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无法抵御不了上万人的进攻。”【78】这样出自直觉和常识的驳问,尽管缺乏论证,却相当有力。那么,实情是怎样的呢? 关于北堂受困期内部人数统计,现存几种说法【79】,较难得到精确数据。可确认的基本事实是,当时外国人总数约计超过70人,其中40人为法国和意大利士兵,此外还有3000多名中国教民,其中妇女和儿童过半数。刘品一回忆堂内防卫情形:“教徒等在西什库周围墙根,挖有壕沟,杜截地雷,又有木板撘架,选青壮年执花枪时刻防守,发现团人爬墙,使枪刺下。法兵则荷枪实弹,坚守要塞。”【80】法、意士兵无疑为战斗主力;神父、教士、修女负责协调,将中国教徒分组管理,并安排后勤;中国教徒中的男性也被动员起来,做搬土方、修工事、挖壕沟、轮班放哨等工作,必要时也会被推上战场,顶替战斗人员损失的缺口。 前述北堂实际不是单一建筑,而是有多幢建筑组成的区块,面积相当大。试想仅由几十人组成防线,势必捉襟见肘,很难多方兼顾。然而,同样有一事实不能忽视,那就是北堂区块所处的有利地势。如查时杰所分析的,北堂坐落在皇城西北角,其西面围墙,也就是皇城西城墙,高大结实,恰成良好屏障,减少了来自西边攻击的压力;北边虽非皇城北墙,而与西什库之“硝磺库”为邻,但空间有限,敌方在此不易架炮行近距离射击;又东边面临街道,但树木茂盛,故亦有利于守方。【81】大体上言,北堂战场的地形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尽管正规守军仅40人,但在布防上还是占了便宜。中国教徒注意到,“法兵于西什库大门前侧各置枪眼六口,日夜警戒”。【82】李佳白也指出:“在北堂反击的四十名外国人分别驻守在六个不同地方,这些地方的建筑工事修筑得更为坚固。法国人有两千发弹药,意大利则少些。只要其中一人死亡,一个中国人就会顶上,这小部分人必须夜以继日地站岗放哨,以便随时抵抗敌方的任何行动。”【83】由于东、西、北三边的有力屏障,北堂可全力布阵于南边,无虞防守线的拉长而力分,而南端又有主教堂座的两高塔,可作制高点,控制周围情势。 当然,不利条件同样存在。战斗人员数量毕竟极少,武器装备也有限,“快枪40枝,各式洋枪七八枝,刀数柄,扎枪极木棍蒙以铁头者约500余枝,所有之器械只此而已”。【84】教堂方面拥有的唯一一门炮,还是6月20日从清军手中夺来的。从攻守火力对比看,“四十枝步枪和一门炮要对付两千枝步枪和十几门炮”,明显是不均衡的。作战期间,教堂卫兵有严重减员,主要死于流弹和地雷,“有一半的意大利士兵、两位法国军官和三名海军陆战队士兵遭杀害,占总数的四分之一”。【85】因法军少尉亨利被打死,副主教林懋德被推选代理军官职务,继续抵抗。 从后勤状况看,也不容乐观。堂内囤积的食物够平日500多人用,但是现在要解决六倍于这个数目的人吃饭,就是个很大的难题了。至围攻后期,樊国梁最感棘手的就是粮食匮乏。他在8月5日写道:“枪也,炮也,皆可力拒,惟乏粮之患,拒之无方。近来最堪忧虑者食物问题耳。”【86】关于这一问题的解决,李佳白记: 最初中国人每人分到八盎司的食品,但到了后来只能减少到每天两盎司。人们都使出全身力气工作,但不久后就无法继续,仅仅是维持基本生存。到最后就连谷壳、草和树叶的供应也只能维持几天了,在这样的情形下,继而和瘟疫随时都可能爆发。外国人过得稍微好些,因为保持他们的体力对于防卫是不可缺少的。【87】 明恩溥记: 到最后,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吃,被围困者一天只能吃两盎司饭。而到救援军抵达时,甚至这一点饭也吃不到了,非战斗人员同意什么都不吃,把饭留给战斗人员。【88】 从上述记载看,为优先确保外国人,中国教民做出了牺牲。围困后期,堂内剩余粮食及宰杀的骡马肉类,主要供给军人和教士,教民定额不足,便开始吃院内的树叶和草根,妇女小孩很多饿病而死。有人饥饿难耐,冒险外出寻食,被团民捉住,因此遇害者为数不少。王神父说:“教友因食不充饥,将院中树叶捋而食之,有私自出墙外寻菜为食者,睹之不胜伤心。”【89】北堂被围期间总计死亡400余人,死于疾病和饥饿者远远超过被子弹射杀者,其中绝大多数是中国人。【90】 如将北堂与使馆区对比,更见其后勤劣势。使馆区本身屯粮充裕,而且从周边区域陆续搜刮补充了大量物资;停战期间,总理衙门甚至还送去了蔬菜、白面、西瓜等慰问品。而北堂自6月15日被围,至8月16日解围,不仅中间没有过明显的停战迹象,而且受困时间比使馆要更长。另一不利情况是,使馆在7月中旬就得到了来自外部的可靠消息,而北堂自6月21日后,始终与外界处于隔绝状态。他们也多次试图对外建立联系,然均未成功。8月10日派出的一名信使,在赴使馆途中被团民抓获,遭砍首剥皮,置于离教堂围墙几码远的地方示众。【91】明恩溥事后回忆说: 在北堂被围困的两个月中,敌人的攻击从来没有像对使馆的攻击那样有过中断,而且在折磨人的全部时间里,没有一名信使能够出去过,也没有任何外部的消息传进来。在使馆的半停战期间,那些被围困在北堂里的人由于不再听到枪炮的声音,很自然地得出结论,认为中国人已经取得了胜利,使馆已经被他们攻占。【92】 (三)是攻不破,还是攻无力? 综前所述,北堂的地形较便于防御,守军布防也算得力,加之教堂建筑本身的坚固性,这些都是它得以固守的有利因素。但是,必须承认的是,教堂在武器、后勤、情报诸方面都存在缺陷,长期坚守的条件并非充裕;而且,平情而论,攻方在军事力量上占上风,尤其是在教堂四周安设炮台后,火力优势明显是压倒式的。联军入京后,曾专门考察过清军筑造的临时炮台,明恩溥对此有过描述: 最有意思的发现,是中国人在皇城东南角精心修筑的攻击使馆和肃王府的炮台的建筑方式。这些炮台使用了很粗的松树树干,捆扎得很结实,支持着一个大约二十五英尺高的炮台,占地大约二十五乘二十英尺。每个炮台都有一个很长的坡道,用来把炮拖到炮位上。仔细数数,每个炮台至少需要七百根树干,这些炮安放在用两英寸的木板做成的坚固地板上。在城墙顶上挖出了一些窥孔,用一些三到十六英寸厚的铁板——显然是从电灯厂抢来的——制成的门,像防弹墙一样保护着这些孔眼不遭到来复枪的射击。这些工事中的任何一个正常发挥作用的话,应该可以在两小时的炮击后将英国使馆和肃王府击垮,但是,除了围困的最后一夜以外,它们造成的破坏实际上非常的小。【93】 可见炮台工事的修筑非常正规,规模可观。北堂周边炮台与之类似,明恩溥附记道:“这里宽敞的院子临近皇城的西墙,遭到一个和我们描述过的炮台类似的炮台的攻击,这个炮台位于城墙西北角,但是在城墙外面,进行攻击的还有一些发射来复枪的阵地,这些阵地距离北堂很近。”那为何持续炮轰,还是不能攻下教堂呢?当时人对此有不同的理解。钱恂《金盖樵话》云: 匪攻北堂,可谓尽力。稚樵闻诸躬预其役者,曰日日发炮,亘四十日之久。一炮安放皇城西北角,一炮安放旃檀寺,而不能攻入。彼亦知堂内西兵不过数十名,问其何以力攻不入,则曰天耳。【94】 洪寿山《时事志略》云: 西什库之南惜薪司口内,以杉木做架,设炮向北而轰之。皇城外西北角,亦以杉木做架,设炮向南而轰之。弘仁寺前,亦以杉木做架,设炮向西而轰之。西安门外北城根,亦以杉木做架,设抬抢向内而轰之。然四面攻击,月余而未溃。余风闻之,乃药力未足数耳。【95】 关于炮轰失效,一则曰天命使然,固不足信,再则曰弹药不足之故,也无佐证。明恩溥提供了另外一种说法——“北堂受到了深重的炮击,但大多数炮弹都打得太高,没有产生多少作用。”【96】这一解释其实代表了教堂内部人士的意见,可在他处得到印证。某满员日记多有对清军“空放大炮”的议论。【97】樊国梁日记同样不乏相应记载,如6月24日记: 官兵隐于焚毁之屋后,自晨间向堂中发枪不可忆数,其枪皆最新式之快抢。至午时,炮声约三十余,只发实弹,为害亦微。 6月30日记: 十一点半炮犹未止,十二点极大炮弹在空中炸裂,未伤一人。炮弹、枪弹皆自东面飞来,逾一刻忽皆中止,不解何故。 7月7日记: 晚间开花弹易以中国弹,多数未炸裂,总数三百六十余,历时十二点钟。堂中仅被害一人,伤数人而已。 7月28日记: 十点许炮声又作……匪之炮弹似已缺乏,任何物质皆充炮弹,用石卵亦有之。【98】 从弹药看,上文记录了“空炮”、不能炸响的“实弹”以及用“石卵”充当炮弹,这些未必因火药缺乏所致,应为进攻策略使然。从后果看,除了造成教堂建筑高层损坏外,并无太多实质成效,教堂外壁始终未能被炸穿,堂内人员伤亡也不大;反而是教堂附近的民房、铺户多受连累,常常被炮弹误伤,损失不菲。【99】 清廷一度中止对使馆区进攻,同时对西什库的进攻策略也做过调整。七月初六日(7月30日)有旨:“现在各兵团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匪窜出抢掠等情,当饬队力剿,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暂勿庸枪炮轰击。”【100】同一天及其后初十日(8月4日),义和团两次用箭射入署名“干字团”的劝降书,令教民“出教投诚”、“将樊国梁等洋人交出”,并警告“若尚执迷不悟,破巢后玉石俱焚,今已擂成地雷数处,看尔等如何敌御”。【101】 至围攻后期,官军炮轰已减弱,义和团也极少主动出击。教堂中人察觉,“兵、匪攻堂亦不甚力”。据樊国梁8月4日日记:“四五日来日中甚安,惟夜间枪声仍极多。兵、拳匪知堂内困败已极,惟阻教友外出而已。”【102】当时清军和团民的精力多用于挖地道、埋地雷,而针对目标主要是教民,在仁慈堂被炸成一片废墟后,有外人认为,“敌军的袭击目标赤裸裸地暴露出来”。【103】比较讽刺的是,教堂方面对“中国军队不敢进攻”印象深刻,并指出:“尽管敌军人数和装备都占优势,他们却不敢尝试袭击并进入教堂。法国士兵的射击相当精准,以至于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清军、太后以及她的幕僚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彻底毁灭中国的基督教力量,而后者除了自卫外根本就没有发射一颗子弹。”【104】 随着八国联军逼近北京,清军对北堂的进攻又有所加强。8月10日,“南面大炮又向堂中发射,东面继之,只发五十余弹,炮发不甚佳”;11日,“发炮六十余,所谓炮弹者乃锅片、铁钉、残砖碎石等物耳”。【105】北堂解围前数日,也是战况最混乱的时期。堂内人明显感到,“大炮四五处向我堂攻来,抬枪、洋枪、无烟枪、炸弹满天乱飞,火箭亦比前日更甚”;再细味其当时的评论——“若起首一如今日之利害,此堂早破十数矣”【106】,则两个月来攻堂不力的情势甚明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