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西文化的竞存与融通 前引王阳明(或朱得之)所说三教本是一道,因学成片段又数传而失其同一之本、遂不相通之后,接着还说了一句话,即“名利所在,至于相争相敌,亦其势然也”。(67)此甚可思。历代排佛,往往强调其不事生产,不纳赋税。名号认同之下,显然既有学争,也是利争。但这相争相敌,更多是一种无意之中衍化而成的异化,毕竟释道二氏在“教”的层面,都不是绝对排他的,即俗所谓多神论也。而西道背后的基督教(新旧教皆然),则尊崇绝对排他的上帝,不仅是一神论,且其态度是进取的,必须向异教徒传播福音以使其皈依,最后在精神上征服全世界。 近代中国读书人视中西文化竞争为“学战”,就是在竞争过程中逐步悟出的结论。(68)而这恰是“道出于二”论难以化解的困境——空间化的“道”之并存,是需要相互承认的;若并存演化为竞存,情形就复杂了许多;若竞存还是排他的,局势就大不一样了。文化竞争既已形同战斗,似乎只能是一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态势,连“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取向也难以延续了。在竞争过程中,中国文化渐为对手所化,失去了往昔和而不同的雍容,衍成一种不共戴天的斗争精神。盖面对西方文化那咄咄逼人的进取态势(且以武力为后盾),若战不能胜,似只剩溃败一途,其差别不过是丢盔卸甲的程度而已,几乎难有退守的余地。 而西道之所长,又在于其征服是以改变思想方式为途径,让被征服者“自愿”承认野而不文,进而主动西化,要求成为外在体系的一部分。(69)但这样的自愿和主动更多是在意识层面,对一个自认久居文化中心的民族,特别是其中以知“道”而居四民之首的士人,在下意识层面,其实潜存着多层次的紧张。如何接受失败而不言败,进而转向求胜,近代读书人产生出不少富于想象力的创意。化中西为新旧,便是其中最为普遍接受的一法(当然,其产生和流转,大体仍在有意无意之间)。 对于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来说,若道出于一,则中西之别很容易从认知层面转换为新旧之分,故趋新、从新虽在实质上也是一种取代,但毕竟是隐晦的,还可以自视为一种本身的提升;若道出于二,则从新不啻尊西,意味着在意识层面也不得不弃中,那就可能是一种正式的“降服”。严复从实际主张道出于二,到几乎主动“皈依”(即西向的道通为一),却不明言之,或也不愿明言之,大致也因此。观其辛亥鼎革后即试图以国学科的体制化来退守道出于二,就可以明白此前看似主动的皈依,实充满了内心的紧张。 近代的“西方”本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象征,仿佛既是异域的空间,也是代表着未来的时间。(70)有了进化论的武装,不少中国读书人相信,西方不过先走一步,中国终会赶上,与其并驾齐驱。(71)换言之,有道之西方的现在,可以是失道之中国的未来。有了这样的时空转换,“世界”可能重新变成“天下”,随着谭嗣同所向往的“中外通”而最终实现“有天下而无国”的“地球之治”。在此认知下,从道出于二转向道通为一,也就少了许多紧张。 另一方面,西向的“道通为一”只是近代一部分读书人的努力;由于既存典范不能维持,新典范也未能一统天下,很难出现“道一同风”的状态。那时不仅杂说并出,也还有不少人心里仍坚守着中国过去的“道”。不过,在我们的近代史言说中,前者往往是所谓“场面上的人”,造势能力强,而追随者亦多;后者或不与人争而自选缄默,或因大势所趋而被迫失语,故影响有限,尚待“重访”。(72)同时,即使那些在意识层面西向的读书人,也多熟读经史;清季开始吹进中国的一股西学劲风,就是在欧洲也正风行的民族主义。这些因素,又使得很多人在往西走的道路上,仍不免踟蹰徘徊。 钱穆晚年说:“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73)“全中国人”或有些放大,但在很长的时间里,大量中国读书人有意无意之间、或多或少都曾面对过这一问题。既有一些人希望跳出非此即彼的文化竞争格局,推动中西的融和;也有一些人担心若中已失落又化西不成,会是怎样一种尴尬局面。 进入民国不久,东西文化即成为当时读书人心目中最为关注的问题——此前并不出名的梁漱溟,因拈出东西文化问题,而一举成为众视之的。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在1921年出版后(按梁先生虽把东方文化分为印度和中国两类,但大体仍是因应“道出于二”的问题),立即引起思想界的注意,反对和赞同的都非常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