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而已”乎? 王国维曾简明指出:“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④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欧阳修所说的:“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新唐书·礼乐志》) 或许王国维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欧阳修的话。也许他曾读过此语,印象颇深,虽非有意摹仿,无意中却影响了他的言说。若两相对照,则即使在三代以下“治出于二”的时段,仍然是“道出于一”。可知在王国维心目中,西学输入中国造成的根本性转变,远大于三代与后世的差异。 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即使在“天不变道亦不变”⑤的时代,“道”也不总是那么“独一无二”的。在后来以道名家的老子那里,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老子》)。然而当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之时,这“道”又是发展的,需要维护的,故“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这里的“道”,是可通达而重在实行的,故可以忧,可以谋,也需要弘;其所忧所谋的,应当更多是道的实行(即欧阳修所说的治);而所弘的,既可以是道的实行,或也包括道的本体。 同时,孔子也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则“道”似非“一”。从学理上言,“道”之“不同”,既可以是“道”本身不同,也隐伏了以多种形式来表现唯一之“道”的可能性(后来很多“三教合一”的主张,正由此生发)。然而孔子又明确了不与同流的态度,则即使是那些表述或表现不同的“道”,也应非“一以贯之”的“吾道”。既然不同的“道”(包括表述或表现不同者)不是唯一之“道”,孟子要辟杨、墨,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孟子则确实说过“道一而已”。那是出自《滕文公》中的一句,本述实而无深意。⑥更明确的表述,是荀子所强调的“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荀子·解蔽》)。韩非子也说过“道无双,故曰一”(《韩非子·扬权》)。另一方面,不仅孟子曾辟杨、墨,同属孔门的荀子也诋及子思、孟轲,言词颇不留余地(参见《荀子·非十二子》)。可知有了竞争性的“对手方”,就与面向人人的自述心得不同。后来的理学家尊孟轻荀,故多赞孟子捍道而斥荀子诋毁圣贤,恐怕有所误解⑦,至少可见当年思想竞争相当激烈。⑧ 或因遵循了这样的斗争精神,面临禅道有力冲击的宋代理学家,在言及儒道佛三家之关系时,便据孟子所说的“道一而已”申发出不少严正的意思。张载就强调:“道一而已,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固不当同日而语。”⑨然如前所述,孔子心目中的“道”可能非“一”,也隐伏了可以有多种形式来表现唯一之“道”的意思。宋代便有人引荀子“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之语,来论证“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理”。朱子对此不能赞同,称“惟其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所以有我底着他底不得,有他底着我底不得。若使天下有二道,圣人有两心,则我行得我底,他行得他底”。⑩ 不过,如陶希圣曾说,宋代理学的特色即“一面援道与佛,一面排道与佛”。(11)从北宋到南宋,从天子到一般士人,一直存在一股融汇儒释道三教的倾向。北宋真宗即曾对宰相说:“三教之设,其旨一也,大抵皆劝人为善,惟达识者能总贯之。滞情偏见,触目分别,则于道远矣。”(12)而南宋圭堂居士也说,“道由心悟”,隐显不一,“佛者见之谓之佛,道者见之谓之道,儒者见之谓之儒”。(13) 明代大儒王阳明是向三教融和说倾斜的(14),他晚年曾对弟子明言:“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且“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15)其说与圭堂居士相近。 当被问及“三教同异”时,阳明更提出“道大无外,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就像一家厅堂被隔为三间,其后子孙分居,数传而渐设藩篱,由相助而相争,甚至相敌。若去其藩篱,仍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其初各以资质相近处学成片段,再传至四五,则失其本之同,而从之者亦各以资质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16)这大致即是《庄子》道术裂而方术生这一思路的通俗化,不过已扩充到更广阔的空间里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