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言之,中体和西用不可能“合之而以为一物”。严复所说的不同之体有其相应的用,很像前引苏辙所谓表述不同的道各有相应的教;而此体用之不能与他体用混,尤其牛体与马用之譬,颇类王阳明舟车适用于水陆的说法。不过严复与苏、王二氏有根本的区别,苏、王坚持“道一而已”,唯释、道两家表述不同;而严复的西学却不是“学一而已”的不同表述。苏、王尊重表述不同的“道”,却不能行其“教”或“器”,亦即“道”开放而“器”封闭;严复此时的意思,中学既然不能“救弱救贫”,只能暂束高阁,而整体引进西学的体用。其实就是要实行“道”和“器”的全面转换,实现以西学为基础的“道通为一”(详后)。 尽管都是因应文化竞争的语境,王阳明的“道一无二”是允许多种形式来表述或表现唯一之“道”,严复实际主张(后来由王国维表出)的“道出于二”则正式承认中西各有其“道”。问题是,至少对以前的中国士人而言,“道”本是普适于天下即全人类的,既然西方自有其“道”,则中国的“道”也就成为中西学区分下的一个区域成分了。可以说,随着“西学”在近代中国的确立,传统的“道”便正式被空间化了。 而道的空间化与前述器的空间化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盖不论器的实际地位有多重要,它仍是形而下的,那隐而不显的道仍处形而上的指导位置。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视角言,道变也意味着天变,一旦道被空间化了,就是彻底地变天了。 清季已有人认识到,一些看似“保守”的言说,实际等于承认了道出于二。继“中学”之后,清末又开始兴起所谓“国学”,希望借以保存国粹(当年言国粹者不少是名副其实的“新派”,唯在我们的历史叙述中常被视为“守旧”)。比很多时人更敏锐的窦士镛在清末即已认识到,以国粹、国学等为言,其实已是接受了道出于二的表征。窦氏在光绪末年著《历朝文学史》,书分五部分:文字原始第一、志经第二、叙史第三、叙子第四、叙集第五。名为“文学”,实大体涵盖当时所谓“国学”的内容。然其名为“读书偶得”之序言则说: 有益之学,大致备矣。则所以转弱为强、转衰为胜者,天下本无他道,安得名之某国之学哉?则概之曰“读书偶得”云尔。(33) 这段话似言犹未尽,故不易标点(其“转弱为强、转衰为胜”半句,不论是连在上句还是下句,都嫌不甚妥洽,而又不能独立成句)。但意思大体是清楚的,即中国既存的学问是可以“转弱为强、转衰为胜”的,因而也是“有益”的(窦氏虽未明言,大概是在回应严复所说中学不能“救弱救贫”故已“无用”的见解)。他的意思,其所著书已大致涵括了中国的学问,或当仿时人而名之为“国学”。然若依宋明儒强调的“道一无二”,天下既无他道,便不宜有“某国之学”的名称。窦士镛显然认识到,说“国学”就是承认道出于二(甚或更多),故强调他是有意不名其书为“国学”。(34) 从清末朝野受日本影响言保存国粹,大部分人似乎都自然而然地追随,很少有人注意到,既有国粹,必当有他粹,天下已然多道并存。则进一步的问题是,对于道出于二的局面,究竟是否承认和接受。民国初立,严复就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1912年3月,因“国体变更,政体亦因之不同”,他召集中西教员讨论各科改良办法。会上议及“将经、文两科合并,改名为国学科”。(35)此虽报纸言说,应是严复自己的意思。他在私下给熊纯如的信中说: 欲将大学经、文两科合并为一,以为完全讲治旧学之区,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彝伦道德文章于不坠。且又悟向所谓合一炉而冶之者,徒虚言耳。为之不已,其终且至于两亡。故今立斯科,窃欲尽从吾旧,而勿杂以新;且必为其真,而勿循其伪。(36) 严复关于中西两学分则并立、合则两亡的主张仍旧,但立意已根本转变。他早年强调中西学各自有其体用,虽辩称不是“尽去吾国之旧,以谋西人之新”(37),其主张实接近全盘西化。但若两学分立是建立在“道出于一”的基础之上,则即使尽从西学,“西人之新”也还有转化为“自身之新”的可能性。他后来仍主张划分中西,却明言“尽从吾旧,而勿杂以新”,乃是要维护本原性的中国旧学,显然是基于“道出于二”格局的退守。 “国学科”在国立大学堂里正式提出,充分体现了辛亥鼎革的意义——此前关于“国粹”的言说主张,如今需要在制度上付诸实践了。稍后“国学”确实成为北京大学和清华学校两校研究院最先成立的一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也是唯一的一科。然而随着西学分科的逐渐确立,“国学”的内涵如何,甚至“国学”究竟是否是一正当的“学科”,又成为学界争论的新议题。(38) 只有少数像王国维这样的人在民元时尚存乐观,针对“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的现状,他感到有必要“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39)那时他似乎仍持一种道一无二的观念,但约十年后,“道出于二”就由王氏自己明白表出,实际承认了学有中西。其他一些中国读书人,则不仅同意学有中西,且承认中学不如西学,因而主动向化,希望达成以西学为基准的“道通为一”。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这西向的“道通为一”应在“道出于二”之后,由于“道出于二”从隐约觉察到普遍确认有一个过程,其间一些“先知先觉”者已开始了“道通为一”的努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