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这些言论还是私下的忧思,后来另一位湖南人谭嗣同在《仁学》中多次引用“道通为一”,并说“循环无端,道通为一”是他所著书的主旨。他在书中提出,“仁以通为第一义”,而通之义又“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而其“通”的四义之一即是“中外通”,最终要实现“有天下而无国”的“地球之治”。盖“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则“虽有天下,若无天下”。是一个像“西书中百年一觉”或“《礼运》大同之象”的世界。(44)在往西走的方向上,谭嗣同看似比郭嵩焘略退了一步。但这是基于其赞同孔、佛、耶“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的超越观念。(45)在对时局的分析上,他有时比郭走得更远(详后)。 按“道通为一”是《庄子·齐物论》中的概念,强调的是事物之大小美丑、“恢诡谲怪”皆通为一;甚至“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近代严复颇乐道之(46),唯视为《易经》之说。(47)在他看来,“道通为一”与西方的最高存在(Summum Genus)、自然公例,以及《易》之太极、老子的“众妙之门”和佛家的不二法门,都是一类。(48)他也知道这是“通众异为一同,更进则此所谓同,又成为异,而与他异通于大同”。(49) 更多时候,严复是从学理层面申论“道通为一”。他一则曰,“格物穷理之事,必道通为一,而后有以包括群言”。要使“支叶扶疏,派流纠缭”之,能“循条讨本”,以“归于一宗”。若“单词碎义,固未足以融会贯通也”。(50)再则曰,“穷理致知之事,其公例皆会通之词”。其“所会通愈广,则其例亦愈尊。理如水木然,由条寻枝,循枝赴干;汇归万派,萃于一源;至于一源,大道乃见。道通为一,此之谓也。”(51)他也曾称赞斯宾塞的各项学问“皆旁通交推,道通为一”。(52) 在严复看来,能够“道通为一”,正是西学的长处和中学的短处。早在1895年,他就提出了一个影响甚远、后来很多学者一直在回应(虽隐显不一)的问题: 学之为言,探赜索隐,合异离同,道通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举一端而号之曰“学”者……必其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首尾赅备,因应釐然,夫而后得谓之为“学”……故取西学之规矩法戒以绳吾学,则凡中国之所有,举不得以“学”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观之,特阅历知解,积而存焉,如散钱,如委积。(53)简言之,中国各项学问,都不过是“散见错出、引而未申者”。而“西学格致,则其道与是适相反。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其究极也,必道通为一,左右逢原,故高明。”(54)大体上,严复是将“道通为一”视为言有枝叶状况下的一种汇通和归纳,但若联系《礼记》所谓“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而散碎和会通又分别与中西挂钩,这些论学表述的言外之意就昭然若揭了。 严复进而明言,不仅中国的“形名象数”一类学问如此,“即所谓道德、政治、礼乐,吾人所举为大道,而诮西人为无所知者,质而言乎,亦仅如是而已矣”。(55)这已图穷匕见,直言中国历来的“大道”本有问题,其实一直都处于“天下无道”的状态。比郭嵩焘所想的秦汉以后才天下失道,又进了一大步。 这种关于中国一直处于“天下无道”状态的极端说法,是严复想要“救亡”时的愤言。联系到大约同时他关于中学不能救亡故当束之高阁的见解,可以看出甲午战败对当时读书人的冲击有多么强烈。那时以为中国既存的“道”出了问题,应非一两人的看法。到1903年,一个湖南留日学生问道:“中国有何种学问适用于目前,而能救我四万万同胞急切之大祸也?”他自己的回答是,“惟游学外洋者,为今日救吾国唯一之方针”。(56)可知其答案是否定的。 在这样的语境下,中国既存的“道”似乎只能苦撑以待变,而西向的“道通为一”乃成为合乎逻辑的自然发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