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蒙古问题令袁感到非常棘手。武昌起义后不久,库伦即宣告独立,举活佛为皇帝,并向俄国方面“屡次请求所有蒙古地方,或者至少蒙古北部,归入俄国版图”。(38)据从库伦逃回的办事大臣三多向日本驻天津总领事讲,“该地区平日即为俄国势力所压倒,此次俄国又乘事变之机,借口保护侨民,连续增兵,分驻在库伦至西伯利亚铁路沿线一带。目前该地形势,俨然如俄国之一属国”。(39)袁世凯对于外蒙独立的后果有很清醒的认识,认为“外蒙古之独立与各省不同,各省系对于清廷独立,外蒙则对于中国独立,且其中尚有外人之暗助与各蒙王之外附,若不早定办法,则蒙疆将至不可收拾”。(40)他曾“连次发电于哲布尊喇嘛,劝其承认共和,取消独立”,但“该喇嘛受外人之鼓动,顽愚不悟,去电至八次之多,并无覆电”。(41)与此同时,内蒙各王公在武昌起义后也一直反对共和,南北议和期间曾致函袁世凯,表示只知“受统一于大皇帝,不知其他也”,并声称袁世凯“倘从共和之请”,内蒙各盟旗“恐蹈库伦之续”。(42)在京蒙古王公还组成联合会,召开秘密会议,“公举勤王军首领”,“拟定各路勤王队联合办法”,“预定攻伐区域”,并“妥拟接济饷源之策”。袁世凯得到消息后,派人赴达尔罕王、阿王各邸,“劝其变更宗旨”,但遭到拒绝。(43)蒙古王公联合会还致电各盟旗,声称该会“自设立以来,坚持君主立宪,并未稍改方针,倘目的终难达到,仍以与内地断绝关系为最后之办法”,并要求各盟旗不要听信南京临时政府所派“劝导赞同共和”之联络使的“煽惑牢笼”,“以免堕其术中”。(44) 东三省拒不承认共和让袁极为忧心。武昌起义后,东三省并未响应。南北议和期间,“奉督赵次帅、黑抚周少帅、陕抚升吉帅、甘督长少帅均有电报至京,绝对不承认共和,其措词均极坚决,袁内阁非常焦灼。”(45)据日本方面探悉,“袁世凯曾屡次来电劝谕赵总督赞成共和制度,又曾特派密使前来劝说,赵不但未表赞成,反而坚持其君主立宪主张”。(46)东三省陆防全体军人也致电内阁,对“传闻朝廷将有逊位之举,大臣有赞成共和之说”,表示“可惊可怪,莫此为甚”,要求袁内阁作出解释,并告知“东三省勤王军队业经组织,预备开拔,赴汤蹈火,惟听钧命”。(47)勤王队首领冯麟阁、张作霖还商请赵尔巽带兵入关,科尔沁亲王、阿穆尔灵圭及奈曼郡王、苏珠克图巴图尔等一些王公也计划“奏调奉天勤王队冯麟阁、张作霖来京,以厚君主党之势力”。(48)袁世凯闻讯不得不设法阻止其入关,为此甚至炸掉山海关外京奉铁路一处铁桥。(49)除此以外,东三省谘议局也代表东三省全体人民致电袁内阁,称“东三省所处地位特别……现时决无承认共和之理”。(50)更为严重的是,张作霖数次亲自或派人与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落合谦太郎秘密会面,试图将东三省出卖于日本。他向落合表示:“日本在满洲国拥有重大权利,与满洲具有特殊关系……本人认为与其将满洲委于南方人之手,勿宁让与外人更为了当。当此时刻,日本国如对本人有何指令,本人自必奋力效命。”(51)又表示:“身为北人而附和南人之共和,甘受其制,本人宁死亦不屑为。果如此,尚不如依附日本为佳。”(52)落合问:“假如袁总理罢免赵总督,阁下将如何对处?”张答:“如另委他人为总督,本人决不承认,本人将拥戴肃亲王归依日本国。”(53)日本方面也在蠢蠢欲动,图谋乘机占领东北。据德国驻日外交官所获秘闻,日本在军事方面“业已预定现驻满洲之第五师担任……占领南满之事”,为此日本已在“召集数期预备军”,以补充第五师原防地。为了寻得出兵借口,日本“武力派皆希望清室完全颠覆之后,满洲方面发生骚乱,于是遂以铁路陷于危险为理由,作成积极行动之口实”。(54)东三省形势可以说危险至极。 宗社党的活动是让袁世凯感到烦心的又一个问题。以良弼为谋主,铁良、载泽、溥伟等满族亲贵为骨干的宗社党,竭力反对共和。“该党经费二十万元出自内帑,其用途则专收买无赖之侦探,时而南京,时而北京,其行动殊为秘密。尚有一部分,则为招买奉天红胡子及运动北京巡警之用。”(55)恭亲王溥伟还“尽出古画古玩,招商变卖”,“拟毁家以纾国难”。(56)1912年1月底,良弼被炸身亡后,该党虽然受到打击,但依然继续活动。溥伟对于优待皇室条件“始终反对”,拒不签字,“又潜行赴奉,拟运动军队,鼓吹君主”。(57)有消息说该党“欲拥君主前赴东三省,联合蒙古各处,邀请日俄保护,宣告独立”,并派人“前往联络赵督及红胡子布置一切”。(58)又有消息说恭王、肃王、载泽及铁良等到东北,“潜谋独立,俟共和发表,即举恭王即皇帝位,以赵尔巽为总理”。(59)而据日方消息,2月12日晨,肃亲王偕其家属、随员共五十六名以及日本人川岛浪速等七人,到达奉天,随后由川岛出面“秘密进行某种策划,且与福岛参谋次长保持电报联系”。(60)可见报道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宗社党“多方运动”甚至引起南方注意,曾致电袁世凯,要求“速将宗社党人解散”。(61) 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京城气氛也非常紧张。《顺天时报》曾描述道:“今日寄寓京师之官绅商民,虽饮食起居间,无不抱有恐慌不安之念,是身在京邸中,而心在惶惧中也。试与商贾谈市面情况,皆以金融滞塞,商业萧条,大有联袂歇业之势。试与官吏论官场近状,群谓大局危急,眷属先徙,大有朝堂一空之势。”(62)不仅如此,南北开始议和后,各种势力皆在京津活动,暗杀事件不断,“使京津之间仿佛成为一炸弹世界”。(63)1月16日,袁世凯本人也在东华门外丁字街遭炸弹袭击,所幸未受伤害。然此后“迭接保皇党函件,函中痛詈袁总理赞成共和之罪,语中有‘皇上退位之日,即汝宣告死刑之期’等语。复连接共和党之函,历述其甘作满奴之种种罪状,且绘成炸弹、手枪之图以示之,嘱其自行斟酌”。(64)清帝逊位前后,因担心禁卫军反对,致起暴动,袁世凯特调第三镇军到京维持秩序,“然自该镇军到京,一次与禁卫军冲突,二次与毅军私斗,三次打毁戏园,以致京师人心,一慑于炸弹之倏发,二恐满军之反对,其胆小者又相率而逃”。(65)对于当时的紧张形势,贺良朴在致蔡元培信中曾有很精炼的描述:“洎乎专使南行,讨论大局,北(京)守君主,南趋共和,弥月相持,邀约寡效,暗杀之机四伏,决死之队争先,宗社之党乘间构煽,桀黠之将拥兵恫吓,禁军则意存左袒,藩服则势将分崩,朝野张皇,大局震撼。已而共和密定,宣布犹迟,增调重兵,集于近禁,人心滋惧,一夕数惊。”(66) 以上皆为2月14日“咸”电发出前,袁世凯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可以证明袁在电文中所述北方“危机隐伏”完全是实情,其表示不能即刻南下的理由显然是很充分的,并非如以往研究者所批评的那样,是刻意寻找借口,拒绝南下。不过,随着南方决定派欢迎专使北上,袁世凯对南下的态度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一变化在蔡、袁会谈中明显反映出来。在兵变后于3月6日致孙中山的电报中,蔡元培曾写道:“培等受命欢迎袁君赴宁就职,前月二十七日已以此意面达袁君,而袁君亦极愿南行,一俟拟定留守之人,即可就道。”(67)在随后的《告全国文》中,蔡元培又写道:“培等二十五〔七〕日到北京,即见袁公。二十六〔八〕日又为谈话会。袁公始终无不能南行之语,且于此两日间与各统制及民政首领商留守之人,会商诸君尚皆谦让未遑,故行期不能骤定。”(68)可见,袁世凯不但一如既往表示“极愿南行”,而且开始着手安排南行后北方留守之人,和发出“真”、“咸”两电时的态度相比,发生了明显的转折。然而,很多研究者断章取义,在他们的研究论著中只引“极愿南行”一句,而略去后半句,并莫名其妙地以诸如“假惺惺”、“假装”或“表面上”等词汇来为袁的南下态度及其与蔡元培等的会谈定性。 那么,袁世凯对南下的态度何以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这是因为,从2月14日发出“咸”电,到2月29日晚兵变发生,短短两周内,各方面的情况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正是这些变化使得袁世凯南行不但有了可能,而且成为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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