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到江苏无锡政协为钱穆先生出版的纪念文集①。文集刊登了先生生前的亲朋好友及学生撰写的纪念诗文三十多篇,概述了先生一生的学术建树、为学育人、待友、教子的崇高风范,令人极为欣慰。文集前面有匡亚明先生题词:“志在国学,著作等身”,更令人兴无限敬仰之情。 国学在我国有悠久光辉的历史,但“五四”以后风雨飘零,日非一日,先生可称是最后一代大师了。像我们这代49年后在大陆受教育的人,几已不知国学为何物?间有所闻,亦目之为“封建”、“陈腐”,不屑一顾。1985年,汤一介先生兼职于深圳大学,创办国学研究所,筹办《国学集刊》,委我为常务付主编,参与其事。汤先生的深意是要上承北大国学研究所的余绪,发扬光大我国的传统学术。我对此虽十分热心,对刊名则不免存有疑问。以后创刊号遇到麻烦,汤先生远在美国访问,我就先斩后奏,将刊名改为《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了②。因为我心目中的国学仍不免陈旧陈腐的阴影。这也可说明,在国内对国学的了解是如何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的。但近年来时读钱先生的著作,却完全改变了我的看法,对钱先生这位国学大师,更增加了无限的敬意。 钱先生一生的学术研究,具有国学的两大特点:一是集文史哲于一体;二是融为学与修身于一身。钱先生是史学大家,但不限自己于历史的专门领域,其历史著作充满哲学的智慧;钱先生是哲学家,但不是西方所谓某种专门哲学,而是对人生与历史的深刻洞察与智慧;是文学家,但不是以文学为专门,而是在学术论著中所表现的文章与文采。钱先生的学术研究遍及文史哲几大领域,每一领域都能融文史哲为一体,史中有哲有文,哲中有文有史,文中有史有哲,读之既能得确切的知识,又能得人生的启迪与智慧,而文采焕发,情意盎然,又能获感情与精神的享受。同时代的大家,或偏重于专门哲学;或偏重于史学;或偏重于宗教,唯先生更多地具有传统国学的上述特征,这是令人感佩的。 钱先生的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需要许多内行的专门的研究,不是我,更不是这篇文章所能担负的。我所有感而欲有言的,是钱先生的治学方法及其治学目标与眼光、胸怀。下面我试把这方面的一些粗浅体会写出来,作为对钱先生的缅怀和纪念,同时也藉以向学者、专家、读者请教。 一 “五四”以后,随着西方科学思想和科学研究方法的传播,我国传统学术被分解为各个专门学科进行研究,哲学亦不例外。因此,熊十力、冯友兰、牟宗三先生都以哲学大家著称,对中国哲学之研究亦取得了巨大成绩。特别是冯先生与牟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著作,由于以某种西方哲学为间架,条分缕析,更多精义,给学人以极多启发。但亦由于如此,他们亦都不能避免以西裁中的弊病,而不免使中国哲学与中国思想的民族特征与传统被忽视与切割。如冯先生的“新理学”,以新程朱自称,实际上是借程朱以表达自己西方新实在论一类的哲学思想,与程朱的精神是大相背离的。牟先生以康德哲学诠释孔孟、程朱、陆王,同样忽视与消解了他们思想之特殊的民族的特征。唯钱先生没有受这种影响,能牢牢从中国本民族的传统与实际出发,不以西方哲学为间架,而是以之为启迪与参考,因而其剖析、其结论,不仅亲切平易、较符合中国思想的实际,亦较好地体现中华民族传统与特征,这是值得特别提出的。 以孔子和《论语》而言,钱先生下的功夫最多,亦最具个人国学的功力,其研究方法亦最具国学的特征,可以作为一个例证。 海外新儒家如牟宗三先生认为孔子“为中国民族挺立起道德的主体”③,孔子思想有其伟大的意义和价值。这看来是突现了孔子思想与民族的内在联系的。但按牟先生的看法,春秋时期“贵族生命腐败,周文疲弊,斯文不举”④,才出现了孔子,因而孔子是异军突起的。牟先生的看法虽然强调了孔子思想与民族的联系,但既然异军突起,孔子思想就不是当时民族思想与文化心灵的代表,而只是它的新的塑造者。这实际上是削割孔子思想与中国民族的血肉联系的。 牟先生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亦肯定孔子思想有其文化渊源,说“周礼桀然明备”,孔子背后有一个很长的文化背景。但一方面牟先生认为,夏商周三代都是只有文化而没有文化的生命,直待孔子反省,才自觉提出一个“仁”字以为其原则和生命;另一方面又说“周文之所以失效,没有客观的有效性,主要是贵族生命腐败堕落,不能承担这一套礼乐。……周文成了空文、虚文。”⑤就是说周文之所以没有生命是由于贵族腐败,并不是周文本身的问题。这种含混不清、相互矛盾的说法,使孔子思想的文化背景实际成了一句空话。因此,在牟先生笔下,孔子思想虽然是由周文的反省而来,但由此反省而提出的新原则--仁,却是与周文的生命没有内在联系的。也可说,不是中国民族和文化的历史发展产生和形成了孔子,而是孔子为中国民族和文化确定了生命和方向。而孔子之能如此,则只能归之为类如耶稣、佛陀一样的天启和顿悟。 钱先生的观察与研究不同,在《周公与中国文化》、《论春秋时代人之道德精神》⑥的著名论文中,钱先生指出: “孔子以前,中国文化,已经历两千年以上之积累。孔子亦由中国文化所孕育。孔子仅乃发扬光大了中国文化。换言之,因其在中国社会中,才始有孔子。……孔子生当春秋时代,其时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为中国一大乱世。但即在春秋时代,中国社会上之道德观念与夫道德精神,已极普遍存在,并极洋溢活跃,有其生命充沛之显现。……此实中国社会重视人文精神之文化传统,至其时,已到达于一种相当高度之境界矣。孔子之教,则亦本于当时社会此等传统之礼教精神而建立,故谓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而始产生出孔子,不能谓由有孔子而始有中国文化之创造也。”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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