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之中国的实际历史,钱先生的说法显然是有道理的。就是说,儒家文化其用心虽在道德而不在科学,但并不是反科学的。中国虽没有西方机械论形态的科学与此种科学之伟大成就,但亦有具自身特点的自然科学家与科学成就,而他们绝大多数是崇奉孔子思想之儒家。因此,对于中国文化的今天,它的复兴与更新而言,中国原来以儒家为主导的民族文化仍然可以提供一个“本位”,需要作的是吸收、吸取西方机械论形态的新科学及其科学精神。这样,不仅以发展科学为由而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是错误的,而以为要发展科学,必须经由良知坎陷的自觉,以使中国文化经历繁而令人莫明其妙的转化过程,也是多此一举的。 就民主而言,情况也相类似。 民主在西方是近代的产物,中国文化传统中确实没有民主。但西方近代民主,其构成因素--政党与选举,都是近代社会历史条件的产物。政党与阶级及阶级意识的出现有关;选举则与交通、信息及传统、习俗有关,都不是单由文化理性的特征所能决定的。就西方言,古希腊城邦实行民主选举,但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文化和政治理性,恰恰是反民主的。在以后希伯来的宗教文化中,也没有民主思想。基督教崇拜的上帝是一无权威和专制的象征;“天上的事归上帝管,地上的归凯撒管”,所正式许诺的也是凯撒的专制与独裁。中国传统中虽没有民主的学说与思想,儒家的政治理想与政治模式是德治、王道、圣君贤相,但其反暴政、反君主家天下的思想是明确的。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是其典型表现。它提出的君臣关系及学校议政与学校监督政府、官吏的设计,是属于“民主”这一思路的。它虽只是一种想法,亦并不符合中国社会与政治的实际,但已远远脱离了德化,圣君贤相的政治模式是毫无疑问的。黄宗羲是儒家,因此,说儒家的政治思想只是在良知--德化的框框内考虑问题,显然不符合儒家思想的实际。 钱先生注意从实际来观察问题。提出,中国自秦以下,固然有专制皇帝出现,但传统中国的政治制度,则决非一套帝皇专制的说法所能概括。中国有对官吏与官僚的考试与监察制度。中国的传统政府,实际是一士人政府,由士人经过选举或考试来充当官吏,政府即由此辈士人组成。中国自汉武以下,以学术来领导政府,而代表学术者,则为一辈尊孔之士人,在中国这样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版图广大,又以农村为主体的帝国,文化和经济能取得长足发展,辉煌成就,是中国这种文化与政治的特殊性有以使然,而非仅仅皇帝专制一语所能解释。就是说,中国的政治制度虽然不能划入民主范畴,但亦是包含某些合理的符合民主要求即政权开放的因素的。(65)因此,在民主问题上,钱先生亦是坚持陈寅恪先生概括的途径:“一方面吸收外来的新思想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的地位。”--钱先生所以赞赏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即是因为钱先生认为孙中山先生的这一政治设计,是注意从中国的传统与实际出发的。 在《孔子与论语》中,钱先生从文化史观以中西文化的全部历史发展,对何以要以中国文化为本位,提出了更足令人信服的观察,钱先生说: “自十四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之后,现代的西洋文化,渐渐游离了宗教的核心,摆脱了宗教的领导,而产生一个新的核心,新的领导势力,这便是个人主义。此所谓个人主义,乃指一切以个人为基点,以个人为中心的一种主义……然而个人主义,若非另有一更高的领导则仍然还是空洞的个人渺小而短促的生命,在此长宙大宇中,在此广大深博的文化机构中,究该如何呢?自由也该有一领导,否则天空地阔,你使用你的自由,究竟往哪一条路而前进呢?近代西洋文化,正为在个人主义之上没有一个更高的领导(原来宗教),于是文化核心,渐渐从……个人主义堕落到物质主义,于是在民主自由的政治中,酝酿出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 “在西方,各项宗教信仰已逐渐衰退,不能再用来诱导实际人生而获得一亲切、平易、简单之解决法,而徒启相争。而各项哲学思辩,则又各有立场,各有演绎,各有组织,各有结论。虽若各有曲折深微之处,而要之分歧割裂,乃使哲学思想几若成为人类智慧一种争奇斗胜之游戏与玩艺。而此项游戏,乃亦有不可复继之势。”(67) “若说要向前一步主张进取,则今天人类在继续前进上所犹可期望者,只剩有科学一项。单就物质方面谋进步,而使人生其他各方面全得随在物质进步之后而亦步亦趋,喘息以赴。此项进步,最多亦只是物质的,而非全部人生的。而全部人生则转将因于物质进步,而反见其紊乱与倒退”。(68) 因此,钱先生认为,代西方之个人主义而起的,必有一更高的文化。此文化不可能由个人主义及民主、科学自身中产生。“求之以往之教育宗旨与教育方法,能符合此一更高文化理想者,惟有孔子思想。”(69)孔子思想本于人心,达于大同,始乎人文,通乎天地。其亲切、平实、简易、单纯之教育宗旨与其教育方法,必将为世界文化奠基础,导其新生。”(70] 所以钱先生一生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和儒思想,兢兢业业,奉献全部心血。“虽居乡僻,未尝一日废学。虽经乱离困厄。未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未尝敢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未尝敢馁其气。……虽垂老无以自靖献,未尝不于国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其匹夫之有其责。”(71)以至鞠躬心瘁,死而后已,其响往绝不仅在于中国文化与民族之未来,亦在于世界与人类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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