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诗《陌上桑》中的“使君”与“五马”(10)
当然这又涉及罗敷到底是什么人,是官太太还是民女了。虽然《陌上桑》极意渲染罗敷的华丽妆束,但我们知道,这不足以证明她真的是一位官僚夫人。因为给女主角披上盛装,乃是民歌的惯用手法。可以比较另一首乐府诗《羽林郎》,那位女主人公“酒家胡”:“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83)在《陌上桑》提供的情景之中,乡民对罗敷没什么心理距离,他们带着亲近感而平等欣赏、自由坐观:“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罗敷对他们并非高高在上,不像一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贵妇。在这个情境中,担者、耕者、锄者与罗敷显然构成了一方,一个水乳交融的群体,一个充盈着真善美的乡民世界;“使君”则是另一方,他被表现为一位“外人”,对那个乡民世界来说,他是一名自上而来、偶然涉足的“异类”。“使君”眼中的罗敷只是一位民女,“宁可共载不”的请求看似彬彬有礼,但也透露了他并不是想明媒正娶,“使君自有妇”。从理论上说,民歌必定要寻求“情趣最大化”的。表现一位民女以其机智与勇敢,嘲讽并回绝了一位有一定身份的官吏,这样才能赢得“情趣最大化”的效果。若罗敷本来就是一位官太太,《陌上桑》就索然无味了。而且作为官太太,简单亮出夫婿身份即可,便足以显示尊贵了。罗敷却不厌其烦,一一详述夫婿仕历,从“府小史”一直说到“专城居”,穿插变换着夫婿各种英姿的剪影,虚虚实实,活脱脱一付女孩子的顽皮口吻。那口吻甚至给了我这样的感觉:那位无可奈何的“使君”,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这位女孩子正在编故事,以此来耍弄、调侃和拒绝他;他的官吏身份,对罗敷没什么吸引力。也许,这才是《陌上桑》真正要告诉我们的。换言之,《陌上桑》是一幕轻喜剧,而不是一个“抗暴”的故事。那些以“抗暴”来解说《陌上桑》主题思想者,似应修订旧说。 尽管在《陌上桑》之前,也有若干官贵在路边调情的故事,但其男主角并非本地长官。西汉之时,刺史之官就已在地方建立了权威。冀州刺史朱博行部,“吏民数百人遮道自言,官寺尽满”,视为“青天老爷”一般,“州郡畏博威严”。(84)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官僚的傲慢程度与其官阶高下成正比。史籍所见,东汉的权贵相当强横,“妻略妇女”、“威侮良家”之事屡屡而有。不合情理的虚构夸张,过分拔高一位民女的抗暴能力,反而要损害文学性与感染力。前已提到,把“使君”理解为本地刺史的傅玄,就把罗敷的口吻给改了,改得谦恭卑下了。而如面对的不是人多势重的刺史车队,而是一支人马很少的车队,即把那“使君”看成一位较低的过境使者,一位不到三百石的谒者、郎中或掾史之流,这时“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的风险是很小的,罗敷的肆意嘲讽便合理多了,更像是田边路畔可能发生的事情了--更准确地说,更像是民间故事里可能出现的情节了。 刚才提到的乐府诗《羽林郎》,讲的是一位“金吾子”调戏“酒家胡”的故事。曾有很多学者把“金吾子”释为执金吾。但要知道,执金吾高高在上,秩中二千石,相当于今之正部级;此官负责京城治安,相当于首都警备区司令。而我认为,那位“金吾子”并非执金吾,他只是大将军家的一名家奴头子(85),这与其“调笑酒家胡”的举止更为相符。优秀歌剧、电影《刘三姐》中的民间女歌手,其对手是地主莫老爷,而不是巡抚、知府或知县,也算不远于情理。还不妨提到,南北朝另有若干艳情之诗,其情节发生在青楼女子与出差在外的“使君”之间,或发生在她们与“侍中郎”之间,而不是与郡守、与刺史之间。出差在外的“使君”或“侍中郎”更容易寻求艳遇,也算是人之常情吧。总之,把“五马”车队之主看成一位低级使者,更切合于原诗情境与历史背景。 如果罗敷是夸耀丈夫在外当县令,以此来蔑视那位较低级的“使君”,那么《陌上桑》所呈现给人们的,就又是“用大官压小官”的戏剧场面了。县令秩六百石,高出约三百石的“使君”一头,那么请“使君”熄灭了痴心妄想:你不过是一位科级出差干部,居然想染指县领导的家眷,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使君一何愚”! 以往的论者被“五马是一车之马”的成见束缚了,并对汉朝存在着大量可称“使君”的低级使者的情况略无所知。而在订正了罗敷丈夫的官名误释之后,再对“五马”做如上新解,名诗《陌上桑》的戏剧化情趣便毫发未损,依然扑面而来;那位美丽的民女罗敷,其机智与敏捷,照样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我们认为,从南北朝到明清的诗文中,所有以“五马”指代太守的用典,从史学角度看都是错误的。宋人以“右”推论“使君”为太守,纯属曲解;今人以“右”推论“使君”为刺史,亦断不可从。当然,“使君是刺史”本身仍能构成一说,如前所述,西晋傅玄就是那么看的。本文依据东汉车制及官制,尽量客观地评估各种证据的效力大小。视“使君”为太守或刺史,于情、于理、于史、于制都有反证存在;而视“使君”为低级使者,则几乎没有不利的证据。若用“量化”之法表达本文意见,那么可以这么说:《陌上桑》中的“使君”是太守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使君”是刺史的可能性,顶多30%;而“使君”是一名低级使者的可能性,可以评估为60%;另有10%的可能性,我们留给其他未知的情况,以示谨慎。综合衡量之余,“使君是一名低级使者”的判断,其可能性最大,优于其他各种假说。 希望以上结论,能够深化对名诗《陌上桑》的理解与赏析。此外,本文对两汉南北朝车驾礼制的若干辨正,也可以供相关学者参考。 收稿日期:201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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