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启超看来,“归纳法”的最大特点在于寻求“共相”,然历史研究所应注意的却在某些“不共相”,即特定时空下“史实”,而非那些所谓的“普遍性的历史发展规律”之类。因而,“归纳法”对于历史研究而言,“效率只到整理史料而止”。但是,历史研究又并不应以研究“不共相”为鹄的,所以梁启超又强调应将诸多“不共相”联系成“一种有组织的学问”。 实际上,历史研究以“史实”追究为基础,借用黑格尔《小逻辑》所分“归纳推论”的三层次(77),“史实”亦可分为三类:即“普遍史实”(如“学术研究中难免会有分歧与批评”)、“特殊史实”(如“岑仲勉对陈寅恪的批评”)和“个别史实”(如“岑仲勉《隋唐史》对陈寅恪唐史研究的批评”)。历史研究中运用“归纳法”,即意味着要通过对“个别史实”的归纳推论出某种“特殊史实”,进而得出某种“普遍事实”。然诚如梁启超所指出的,这一思路存在以共相掩殊相的弊端(这正是后现代史学所批评的)。 至于如何突破这种僵局,梁启超认为这在目前似乎是难以做出解答的问题。作为中国现代史学革命的巨子,梁启超的这一思想困惑无疑是有普遍性的。或许正因为此,岑仲勉遵守梁启超所说“归纳法之在史学界,其效率只到整理史料而止。不能更进一步”,始终强调史实的追查离不开史料证据的整理、“归纳”--即通过考察、比较各类史料记载及其来源,以切入历史之“真相”。 这在其“李德裕无党”说的搜证过程中有明显体现。 前揭《李德裕〈会昌伐叛集〉编证上》一文小序中虽提及诸家诬谤李德裕的不实之词,但对新旧唐书所论“党争说”本身,只是指出“唐代史官,党同伐异,有恶皆归,故造此疑词以为诬诋”,抑或“旧史氏……吾所不满者,都不原公之迹而故作非难之论也”;对于托名于白居易的三首伪诗,也只是泛泛指出其“更有伎俩鬼蜮,捏造他人文字以施其攻击者”(78)。 而至初稿于30年代末的《唐人行第录·王十八》中,在辨及《李文饶别集》四所收《奉送相公十八丈镇扬州诗》非李德裕之作时则提到:“李诗不特题伪,诗亦伪,与白居易吊崖州三绝同一捏造伎俩也……李诗底本虽未知原出何处,然南宋初计有功已采入,相信传自唐末,牛党期以此污德裕也。牛党诋李,无所不用其极,奈何读史者忽不加察长为佥壬所蒙耶!”(79)显然,《编证》虽提及托名白居易的三首伪诗,但丝毫未及“牛党诋李”之说。而此文则已然注意到白居易伪诗与托名德裕之作均被《唐诗纪事》采录,且认定其出于唐末,系牛党污蔑德裕之一部。 若再对照写作于40年代前期之《唐史余渖·牛李问题》,以及《隋唐史》第四十五节第一点辨“李德裕无党”所提出的“此宜辨明者三”则可以看出,岑仲勉最终得出“李德裕无党”这一结论的重要搜证及立论思路即“唐末史实湮坠,不得不取材私志、野乘,而此等文章多出于牛党文人之手,积非成是,史家已无复审择之可能”(80)。此处所谓“出于牛党文人之手”“史家已无复审择之可能”,与上文泛言“唐代史官,党同伐异”这两个结论之间,显然隐含着岑仲勉史学研究方法上的一层转折。后者乃对史料本身而言,而前者则指向对史料来源的辨析--亦即一种史源学思考的眼光。尽管从《编证》(1936)一文到《唐史余渖》的撰著不过数年时间,但这数年恰是岑仲勉“史源学”思考逐步成熟的时期(详见第一章所论)。所以,在岑仲勉这一时期的著述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其考论牛僧孺、李德裕各自家世、生平等方面问题的篇章,如1937年8月完成的《贞石证史》(刊1939《集刊》8本4分)所收“陇西牛氏之祖”“赞皇公”二篇(81);1937年冬写成的《唐集质疑》(刊1947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9本)所收录“上赵昌尚书启”“送相公十八丈镇扬州诗”“姚合与李德裕及其系属”等篇(82)。 可见,通过对史料记载本身的详尽查考来探寻历史真相,正是岑仲勉治史的基本法则,亦可谓史学研究的一般准则。中国现代史学的开山人物梁启超即指出:“资料少既苦其枯竭,苦其罣漏,资料多又苦其漫漶,苦其抵牾。加以知人论世,非灼有见其时代背景,则不能察其人在历史上所占地位为何等,然由今视昔,影象本已不真,据今日之环境及思想以推论昔人,尤最易陷于时代错误。”(83)相比较来说,岑仲勉治史精擅之点,恰在梁启超所谓“资料多又苦其漫漶,苦其抵牾”问题的解决上,即善于在不断扩充史料考察范围中追考史料来源,进而通过史源断定来裁决史料记载之“是非”,最终判定史实。一如其《考订学与全史》文中所述:“近人有谓考订之学无关全史者,然考订史之部分者有之,考订一史之全体者亦有之。吾人读书,常发见若干资料之间,或且同史之内,互为矛盾者,如曰阙疑,则不可胜阙,如曰择善,则究何适从?是知整理全史之功,要不能离考订而独立也。”(84)所以,岑仲勉治史求“通”,往往更多是就史料考察而言,即用追讨史源的方法来考证史料记载的源流本末。 然而,岑仲勉这一史料考据思路,恰忽略了他本人曾经予以赞赏过的、《直斋书录解题》中的一段话: 邃古以来,人之生世多矣,而仅见于简册者几何,器物之用于人亦多矣,而仅存于今世者几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实焉,余尝窃笑之,惟其附会之过,并与其详洽者皆不足取信矣(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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