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路温舒正面批评统治者以“妖言”卷标,将有益于国家社会却逆己之耳的正言谠论污名化。汉代一些史家则在历史叙事中,描述昏庸残暴的君主如何将忠言卷标为“妖言”。如《韩诗外传》卷二讲述道,夏桀拒纳忠谏,“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伊尹就去见桀,对他说:“君王不听臣言,大命去矣!亡无日矣!”桀鼓掌而笑,说:“子又妖言矣!吾有天下,犹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也。”(76)《韩诗外传》作者将一个昏君兼暴君的狂妄神态描摹得活灵活现。一“又”字下得极妙,凸显夏桀以“妖言”卷标忠言谏诤已是常态。《史记·陈杞世家》记陈灵公与大夫孔宁、仪行父一起和夏姬私通,公然在朝廷嬉戏。大夫泄冶看不下去,劝谏灵公:“君臣淫乱,民何效焉?”在《穀梁传》宣公九年的叙述中,泄冶的谏语有所不同:“使国人闻之则犹可,使仁人闻之则不可。”这个故事到了刘向《说苑·君道》的叙述中,泄冶的谏语内容丰富、详细许多:“陈其亡矣!吾骤谏君,君不吾听而愈失威仪。”“《诗》曰:‘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此之谓也。今君不是之慎,而纵恣焉,不亡必弑。”而灵公的反应也更典型化:“以泄冶为妖言而杀之。”(77) 类似的叙事策略还见于刘向《列女传》卷七所叙述的经典性的夏、商亡国故事。第一个故事与《韩诗外传》类似,讲夏桀如何荒淫奢靡,沉迷于末喜的美色,只不过这次的谏诤者换成了关龙逢。第二个故事讲殷纣王嬖幸妲己,作酒池肉林,荒淫残暴。(78) 《韩诗外传》、《说苑·君道》、《列女传》,以及我们在前文引述的《越绝书·德序外传记》,所叙述的都是历史故事、历史传奇,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实录。但从贾谊、路温舒的政论文字到《韩诗外传》、《说苑》等小说笔法,我们都可以发现,汉代史家和政论家在其历史论述或类历史叙事中,有时有意无意地采用凸显暴君喜将逆耳忠言卷标为“妖言”之叙述策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统治当局对“妖言”的污名化。 在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潮盛行的两汉社会,正当政治色彩强烈的逆耳忠言、牢骚刺讥、意识形态上的异端邪说被统治当局污名化为“妖言”,定为大逆不道之罪,严厉封杀之际,一些真正含有浓厚妖异气味的言论或表达方式,却不一定被视为全然负面,有时甚至被看成是暗藏玄机、代天示警的信息。在善言阴阳灾异的两汉政治家、思想家、经学家的论述中,这一类言论虽被卷标为“妖”,却非污名。如西汉今文易学名家京房根据天象物候异常的“妖”象来预测政治、社会变动,论述自然、人事异象与政治、社会的关系的名著,其书名为《易妖(訞)占》(或名《易妖变传》),其占辞称为妖辞(79),绝无贬义。汉代大臣的奏疏中常有引用,无所禁忌。如一条妖辞“妖言动众,兹谓不信,路将亡人,司马死”就被汉代史家引用来解释成帝建始三年十月京师的大水讹言,以及渭水虒上小女陈持弓误闯入宫的事件,认为预言了外戚王氏将篡天下之象。(80) 京房之外,西汉思想界学术界善论灾异吉凶以规范政治,能提出一套较完整的论述体系的,《易》学有孟喜、梁丘贺、盖宽饶、谷永等,《齐诗》学有夏侯始昌、翼奉、匡衡等,今文《尚书》学有伏生、欧阳生、兒宽、大小夏侯、李寻等,《春秋》公羊学有董仲舒、胡毋生、眭弘、严彭祖等,《春秋》穀梁学有刘向、翟方进等。 董仲舒以来的《春秋》公羊学,采用以灾异休咎比附历史事件和历史演变的论述方式,对汉代的政治和社会有很大影响。(81) 穀梁学在这方面则有所欠缺。刘向虽以穀梁名家,但他幼习道家方术,后治《易》学,博学多才,不受师传家法之局限。作为宗室成员,刘向对外戚王氏的跋扈专权心怀疑虑,希望建构一套灾异史观,用以警惧皇帝,于是“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传祸福,着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82)。所谓“比类相从”,是按他整理宫中秘籍时所见伏生一脉的《尚书·洪范》的论述框架,将各种灾异符号依其象征意义分门别类;“推迹行事”,即将可以比附的史事依编年顺序和灾异分类,纳入《洪范》五行的框架。 《洪范五行传论》熔铸今文《尚书》洪范学和穀梁《春秋》于一炉,在公羊灾异说外别树一帜。而刘向之子刘歆所学既广,复别出蹊径,治《左传》等古文经,言《五行传》,又颇不同。班固所撰《汉书·五行志》,仿照刘向的做法,以伏生《洪范五行传》的灾异分类为论述框架,比附春秋至王莽历代之史事,兼采《易》学、今文《尚书》学、《春秋》公羊学、《春秋》穀梁学诸家,以及刘向、歆父子的论述诠释,可以说是汉代灾异史观集大成之作。 《五行志》解释自然界、社会上种种灾异现象及其在《洪范》五行灾异论述框架中的符号意义,其中属于貌、言、视、听、思五事第二事之“言之不从”,就是与言语内容、言语表达形式有关的一种灾异。“言之不从”,主要是指在上位者言论中表达出来的心态、价值观,以及用词、语气、态度不正确,不顺人心,不惬民意。例如出言不逊、夸张荒诞,取名不吉,厚颜贪婪,自专侈豪,因循乡愿,缺乏政治智能、言不当言,言语失礼失节,等等。言抒心声。俗语所谓“言以知物”,“言可贾祸”,民间智能一向认为察其言,观其人,可观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言之不从”是一种从现象观本质、预卜吉凶的方法。但汉人的解释更具神秘色彩。《五行志》说,这些言语上的妖征之出现,“是谓不乂”,反映出国家治理上的失常和失序。正如孔子所言:“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虖!”(83) 在上位者发出的号令和言论不顺民心,虚张声势,昏聩混乱,当然就难以有效治理天下。这种错误的性质,在于“过差”,在于“僭”,表现为言语过分、失度,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导致阳气太盛。上天的惩罚,则是常阳,也就是炕旱不雨。久旱伤百谷,国家财政收入和民众生活都受到严重影响,武力抗争等“寇难”就时有发生,于是“上下俱忧”,甚至“极忧”,社会处于极度焦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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