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灾异学者们因此认为,当“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之际(84),民间就会有“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按照这套论述架构,《汉书·五行志》和《续汉书·五行志》的编撰者将大量秦汉时期批评时政的民谣、童谣界定为“诗妖”,列在“言之不从”之类。(85) 对“妖言”的这种论述和定义,并非《五行志》编撰者们的独家见解,很可能是当时历史语境中普遍的认知。(86) 如王充在《论衡·订鬼篇》中就说:“故童谣、诗歌为妖言。言出文成,故世有文书之怪。” 王充《论衡》所批评、批判的,多是当时社会上通行的俗信成见,由他批判矛头所指,即可窥知东汉比较流行的思潮、信仰。《订鬼篇》批评世人对鬼之俗信,但并未否定妖怪之存在。他说,天地间确有妖,但妖是气,不是鬼:“天地之间,妖怪非一,言有妖,声有妖,文有妖。”妖气象人之形,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鬼,人含妖气,就是巫。那么妖气从何而来?王充说:“天地之气为妖者,太阳之气也。妖与毒同,气中伤人者谓之毒,气变化者谓之妖。世谓童谣,荧惑使之,彼言有所见也。荧惑火星,火有毒荧,故当荧惑守宿,国有祸败。”这里所说的“太阳之气”,虽然包含有阳光、太阳辐射之热气等物质性的概念,却更是具有阴阳五行符号意义的“阳气”或“极阳之气”。 阳气和妖言有何关系?《洪范》五行“火五事,二曰言,言火同气”之论述王充是认同的。他更采纳当时民间流传的荧惑星下降人间,教儿童作歌谣之传说(87),论述道:“世谓童子为阳”;荧惑火星,也属阳气;言又与火“同气”。所以“妖言出于小童”,“童谣、诗歌为妖言”,而“荧惑使之”。妖气(太阳之气)在施放其“毒”时,有时“见其形,不施其毒”;有时“出其声,不成其言”;有时“明其言,不知其音”。“诗妖、童谣、石言之属”,就属于其中的“明其言者”。(88) 所谓“石言”,就是秦始皇三十六年陨石刻文“始皇帝死而地分”。《史记》所记,有“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语。王充《论衡·纪妖篇》叙此事演绎为:“当星坠之时,荧惑为妖,故石旁家人刻书其石,若或为之,文曰‘始皇死’,或教之也。犹世间童谣,非童所为,气导之也。”(89)“性自然,气自成,与夫童谣口自言,无以异也。当童之谣也,不知所受,口自言之。口自言,文自成,或为之也。”(90) 照此论述,传诵歌谣的儿童和刻石的民众犹如梦游者或后世的扶乩者一样,所诵所写,全不由己,充当着荧惑和阳气的传声筒,虽名“妖言”,实为天启之信息。 六、几点思考 通过历史考察,我们发现,汉代一些重要的政论家、思想家和历史学家,在当时的历史语境和论述中,有时采用一些特别的叙述策略,解构“妖言”的污名,藉此告诫统治者不要滥用“妖言”卷标,阻塞言路,拒纳忠谏,并试图将一些妖异意味浓厚的“妖言”解释为天启信息。这样的解构论述,在当时是必要的。那么对今人而言,汉代的“妖言”还能带给我们哪些历史信息和启迪呢? 其一,妖言的史料和历史价值。妖言、谶言、谶谣这一类的言论,由于它们承载的信息在后人特别是今人看来妖异怪诞,它们的表述方式、语言风格与正统的历史叙述格格不入,又多是在民间或口头辗转流传、不断演变,然后才被官方史家辑录、改编、文本化,很可能已面目全非。对严肃的史学研究者来说,这种文字信息之史料价值必须存疑。 这样的质疑非常合理。但如果公平一点来思考,上述问题难道只存在于妖言、谶言、谶谣这一类文本之中?当我们在研究中采用所谓正史、实录和其他官方叙述时,又何尝不须面对历史真实性与文本可靠性的问题?近年来史学界关注历史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信仰、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希望能提供多元、多维的历史视角。如果仍对《五行志》、《符瑞志》、《灵征志》、《天文志》这一类文本的史料价值及其叙述风格疑虑重重,对古代社会思想和日常生活的研究恐怕难以开展。 加拿大学者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在对圣经和神话语言、文学的研究中,指出西方传统观念坚信描述性语言是传递历史信息、保存历史真实最适当、最基本、最客观的语言表达形式,而含糊、双关、隐喻、富想象力的表达方式则会有损信息的可靠性、真实性和清晰性。这种观念在中国史学界也相当普遍。从这种观念出发,对妖言、谶言、谶谣之类信息的史料价值难免持保留态度。对此,弗莱论述说,一,隐喻、富想象力的语言表达形式是各类语言表达形式(包括描述型、论辩型等)的始祖。“真实”的历史信息最早就是通过隐喻式、神话式语言来表达、传递的。二,对中古及之前的人们来说,文学与历史叙述之间的界限并不明确,神话、传说与历史之间的界限也不明确。三,“历史真实性”的实质意涵是什么?任何文本都有其特定的语境,任何文学或历史作者的写作,对“历史”的认识,都受到特定时空历史条件(包括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官方的、民间的)的影响。谈历史真实性,不能脱离历史语境。要理解历史语境,就必须了解该历史语境中官方、民间的流行心态、信仰、思维方式。神话、传说常常是了解此类流行心态的重要史料来源。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也是可靠、真实的历史记录。四,神话、传说类史料常常包含一些错误或误导信息,例如所涉及的年代、人名、事件、其他历史细节等。但重点不在于这些细节,而是这些史料所透露的观念、信仰、价值、关注重点等。神话、传说并非要伪造历史,而是要提供符合当时语境中的“本质真实”的符号式诠释。(91) 如果我们将以上论述中的“神话、传说”置换为“妖言、谶言、谶谣”,联系阴阳灾异观念盛行的汉代语境,就可以理解妖言等信息的史料价值了。(92) 其二,妖言与舆论。妖言的一个特点是可以惑众。这也是中国历代统治者在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极力封杀妖言的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