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谨之“金陵八景”:明初南京的文化环境与城市特性 关于明初南京城市的研究,发表较早且影响深远者为牟复礼(Frederick W.Mote)的论述⑤,其后有夫马进、徐泓、新宫学的相关文章⑥。研究多从城市的政治身份入手,探讨明初南京作为国都的文化特色。近年罗晓翔又相继发表文章,讨论明初南京的国都定位对日后城市发展方向造成的影响。⑦此外陈建华对元末明初的江南文化圈有所观照,亦强调了政治文化对明初南京文化生态的统领。⑧而明代文士对金陵胜景的首次品赏活动——史谨之“金陵八景”,即在浓郁的政治文化氛围中产生。 史谨(生卒年不详),元末明初活跃在南京地区的画家,其人事迹,史载颇为简略。《画史会要》有:“史谨字公谨,号吴门野樵,太仓人,洪武时学士王景荐授应天府推官。善绘事”⑨;《四库总目提要》有:“洪武初,以事谪居云南。后用荐为应天府推官,降补湘阴县丞。寻罢归,侨居金陵以终。”⑩《姑苏志》则评:“谨性高洁,耽吟咏,工绘事。”(11)据这几则有限的叙述,史谨之人物形象欠缺丰满;所幸其著述《独醉亭集》存世,让我们得以进一步了解史谨其人。 《独醉亭集》体量不大,共三卷,辑录史谨的诗歌创作。四库馆臣对之评价颇高:“其诗不涉元季缛靡之习,亦不涉宋季酸腐之调,平正通达,而神采自然高秀,在明初可自为一家。偶桓选《乾坤清气集》,号为精鉴,其论诗多否少可,而此集有《送桓诗》及《题桓家揽胜楼诗》,二人契分颇深,则谨之诗格可见矣。”(12)翻览诗集,可见史谨的个人形象及交游情况。如《题江湖胜览图》: 终身未肯老莬裘,远挟长才历九州。行李独携欧冶剑,壮怀应作马迁游。 南经禹穴凌天姥,北上邯郸入帝丘。胜水名山俱览毕,白头慈母望归舟。 再有《狂叟》: 或谈势利或谈玄,一串摩尼领上悬。口不茹荤缘信佛,心多怀诈默欺天。 市廛自负居三世,论孟何曾读半篇。翻笑二疏无见识,去辞官禄守林泉。(13) 二诗展现了史谨的个人形象。史谨曾谪戍云南,但并未心气郁结,反而一路壮游,遍览名山大川,“江湖胜览图”便应是他长途跋涉后的作品。至于史谨身遭贬谪却依旧壮游山河,与其个人心性有很大联系。史谨自视“狂叟”,行事做人风格乖张,难免仕途不顺,卸官后也不以为意,侨居金陵,广交文人骚客。史谨与其时应天府文化圈中的主要人物皆有交游,更与诸多佛道中人过从甚密,还和日本僧人有些来往。(14)他“少从倪瓒、高启游”(15),与杨维祯作诗唱和,更在王绂面前自称“老夫”。凡此,皆可见在当时的金陵文坛上,史谨具有相当的资历,文化品位亦足具代表性。 史谨既善丹青,也题咏了不少作品。(16)他在历览山河的同时,也属意进行“某地数景”主题的诗文创作,如题为《龙潭八景》、《武当八景》的诗咏,而与金陵相关者,则有《梁台六咏》(17)和“金陵八景”诗存世,推测其时皆有同名画作。(18)本文以后者为主要关注对象。 衣若芬曾在诠析“潇湘八景”时指出,“八景”概念实来自道教经典。(19)然而发展至后代,似已难从此类胜景图中找到宗教痕迹,不少胜景图更被学者诠析出其背后隐含的政治意蕴,如姜斐德(Alfreda Murck)将“潇湘八景”联系宋代文人的贬谪情结(20),Kathlyn Liscomb则把王绂作“燕京八景”理解为永乐迁都以前的文化造势举动(21)。那么联系史谨所处的时代——洪武朝,他所作的“金陵八景”是否也别具政治意涵呢? 史谨所作“金陵八景”诗,依次题名为“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白鹭春波”。从诸景题名来看,明显受到了“潇湘八景”的影响,如“龙江夜雨”比照“潇湘夜雨”,“石城霁雪”对应“江天暮雪”,“凤台秋月”参考“洞庭秋月”,“乌衣夕照”比对“渔村落照”。但与“潇湘”诸景并无显明的地域指涉不同,“金陵八景”中的景致皆有实指:首二景指涉分据城东的钟山和城西的石头城,龙江则是明朝前期巨型官营工业——位于南京城西的龙江船厂之所在,凤台为李白咏古之凤凰台,天印为城南的天印山,秦淮是闻名遐迩的秦淮河,乌衣为六朝望族聚居的乌衣巷,白鹭则为城西长江中的白鹭洲。 史谨作“金陵八景”是否与王绂作“燕京八景”一样,具备向朝廷献媚、为新都城的营建造势的意味呢?笔者以为不然。与王绂供事文渊阁、参与编纂《永乐大典》、更随成祖北巡的政治参与度极高不同,史谨仕途不顺,虽被荐为应天府推官,但既降补湘阴县丞,寻又罢归而侨居金陵。这样的人生经历,联系其人豪放、高洁、乖张的性情,史谨应不太会做出于吟诗绘画题材中向朝廷示好、以博取仕途发展的举动。而若排除这一层次的考量,那么史谨所作“金陵八景”,便可认作是出于他自己对南京城市特性的理解而产生的行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