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草堂之后,文伯仁将其时金陵胜景一一铺陈,为观者提供了一次精致的视觉“旅行”,其间又以凤凰台之“凤去台空”、新亭之苟安对泣等,渲染城市渐次淡褪的政治属性和“意象化”的哀伤文化气质。而当“旅途”接近结束之时,文伯仁再次回到卷首的主题,用数个地景重申了他对南京城市特性的理解。《金陵十八景图》的第十六景是“白门”。白门是六朝建康宫城正南门宣阳门的别称,唐人许嵩《建康实录》云:“宣阳门,本吴所开,对苑城门,世谓之白门,晋为宣阳门,门三道,上起重楼悬楣,上刻木为龙虎相对,皆绣栭藻井。南对朱雀门,相去五里余,名为御道,开御沟,植槐柳”;(34)又白门最为民间熟知的史事,见于《宋书》:“宣阳门,民间谓之白门,上以白门之名不祥,甚讳之。尚书右丞江谧尝误犯,上变色曰:‘白汝家门!’谧稽颡谢,久之方释。”(35)然则白门既为建康城中轴线御道的起点,象征着六朝古都的显赫地位,也以“白汝家门”的“不祥”,隐喻了这座城市的悲惨命运。及至隋朝平灭江南,六朝古都果真被“平荡耕垦”,(36)昔日繁华灰飞烟灭,故在唐代以降被固化的“金陵怀古”文学母题中,白门与白下、白城一起,成了城市的别称,(37)且被附加上了沧桑沉重的意蕴。乾隆御题诗云:“白下由来名久标,白城相接白门遥。而今遗迹多荒没,谁复凄凉叹六朝。”(38)这可谓精准拿捏住了文氏笔下白门的象征含义,即它是对城市频遭毁损命运的重申和暗示。至于文伯仁选择在“金陵胜景”旅程行将结束之时,以白门将观者导出城市,则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座城市表面的繁华美好背后,沉淀的是意象化的悲伤与毁灭。 承续白门的是方山。据前述的典故,方山指涉城市黯然的王气,另一方面,方山又与草堂相呼应,也被赋予了“隐”的意味,暗示城市政治属性的消退,如乾隆题诗即解读道:“方山四面耸嶙峋,闻说当年多隐沦。”(39) “金陵十八景”的最后一景,为江畔的新林浦。也就是说,文伯仁在最后又将观者带回长江边,以幽旷邈远的景致,生发观者对于历史兴亡的无限感慨。回想首景,《金陵十八景图》画册将观者从长江边的三山“带入”城市,最后又在长江边的新林浦“离开”城市,而图画构建的旅行也就在此完成了圆满的叙事。乾隆便衷情道:“港出牛头江水通,谢家江树辨滃濛。连朝近揽兼遐眺,总在德承几帧中”,(40)这算是给了文伯仁安排的“金陵胜景”游览一个满意的评价。 文伯仁的《金陵十八景图》,为“金陵胜景”品赏活动加入了浓厚的文人化色彩,这从他的图绘题跋、胜景选址以及对于胜景内涵的判断都可看出;而与此相对应者,则为胜景所附加和所表达的城市渐次淡去的政治意涵。这样一种此消彼长的态势,自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而其中的充分条件,无疑是南京城市政治地位的下降,以及吴派文人士大夫对城市文化圈的主导。 文伯仁的好友盛时泰(1529-1578或1519-1589)亦曾依其个人口味品赏过金陵胜景。《金陵琐事》记载:“祈泽寺龙泉,天宁寺流水,玉皇观松林,龙泉庵石壁,云居寺古松,朝真观桧径,宫氏泉大竹,虎洞庵奇石,天印山龙池,东山寺蔷薇。此十景皆世人所忽,仲交所独取者。”(41)由此可见,盛时泰通过品赏胜景所表达的对城市的理解方式,较之文伯仁来说,实际具备更加浓厚的文人化色彩,而这与盛氏本人的“奇趣”有关。盛时泰行为夸张奇谲,曾“于方山祈泽寺构野筑,杖策跨蹇,欣然独往,家人莫能迹也”,(42)又曾历取城中诸水,作《金陵泉品》,(43)因此他独特的胜景品赏口味也便容易理解。但是不得不承认,盛时泰品评的胜景作为对地方文化的细化,在嘉靖时期仍非普遍现象;待及晚明,以余孟麟、焦竑、朱之蕃、顾起元为首的一千文人,才真正完成了对城市文化的细化处理,并进而确立了城市记忆的格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