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挑战姑可称之为“真实性挑战”。我国有悠久的史学著述传统普通民众对历史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然而这种兴趣往往不以“求真”为前提,他们甚至在自己研究领域之外的我们—早已习惯戏说的、大线条式的、教化式的东西。简而言之,我们的民族缺乏非虚构性历史阅读的传统。一个严肃的历史学者面向普通百姓讲历史简直就是“碰场子”去的他一开口,便要颠覆公众从小说、戏曲、影视剧里得到的几乎全部“历史”知识。杨家将有吗?杨继业有杨六郎也有但是佘太君百岁出征、穆桂英挂帅是没有的“按其事迹,率无中生有”。①“有”还是“没有”,构成了“真实震荡”的第一波。接下来,关于真实历史学者还有更复杂的说法。这一次,他砸的不是说书人的场子,而是他自己的场子。何以见得?举例言之,我用司马光所作的墓志铭来介绍庞籍,同时又指出,司马光是庞籍最欣赏的学生,②因此司马光笔下庞籍的形象,我们不能毫无保留地接受,必须结合其他史料综合分析,弄清司马光选择和强调了哪些事实,才能真正了解庞籍、了解司马光。这是作为一个专业学者,我在现阶段所能达到的“真实”。大多数古代的“史料”都是有意识的历史著述,它包含着作者的时代及个人因素是一种建构有其倾向。历史真实是多侧面的,可以无限接近,但却永远无法抵达。以上种种已经是历史学者的共识然而要想清楚地解释给普通民众听又要讲得有趣不致吓跑观众并不容易。但是,唯其如此,才算尽到历史学者的本分,守住了史学真实,跟传统的“说书人”划清了界限。而要想做到这一点需要一切从史料出发从更加靠谱的史料出发;还需要尽量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做到我们所谈的每个人、每件事、每种制度,都言之有据;这既需要诚实的态度,也需要叙述的技巧。 第二个挑战来自复杂性。一个简单的问题在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看来可以是非常复杂的。还是说前面提到的那个问题“宋朝是最腐败的”吗?我在微博上遭到追问但最终并未直接作答。因为按照我所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并不对:首先,如果不同朝代的腐败程度具有可比性,那么,应当如何量化腐败指数用什么做跨朝代比较的标准?其次包括宋朝在内的大多数王朝的官僚风气并不是从头到尾、一以贯之的,通常而言,建朝之初相对清廉,王朝末期贪腐成风。所以,问题当中的“宋朝”究竟是指宋初?范仲淹庆历新政时期?还是北宋末年蔡京当政时期?最后,我只是一个研究宋史的人在宋朝以外,我的知识非常有限,回答这样一个跨朝代的贯通性问题,我需要参考其他断代史的研究成果嗰如此,我最终给出的答案,可能还是会引发部分听众的不满他们会不耐烦地说:“您还是干脆点儿,究竟宋朝是不是最腐败的吧!”“复杂性”叙述必然会挑战公众的接受能力,而受众的反应又会反作用于历史学者在媒体中的生存境遇—他换台了电视台不干了。这样一种挑战,我倒觉得绝非坏事’而是“我们上电视”的题中应有之义。国人看历史习惯了简单粗暴,而历史就像今天的现实一样错综复杂。承认这种复杂性,才能进一步去分析它、认识它。我们要传播的,不仅是简单的故事还有历史观念。 第三个挑战来自讲述,对专业人士以外的人群讲历史,说故事的能力必须要强。以电视讲座为例,不管是传递真实还是叙述复杂,都必须在观众换台之前把事情讲清楚。进人公共史学领域的历史学者不能满足于“自圆其说”、“自说自话”,还必须掌握讲述的技巧,有抓住观众的能力。公共史学的本质是交流—观众一旦跑掉交流即告失败—当然必须允许部分观众离场同时吸引所有观众是不可能的。 深人浅出,最是不易。目前的历史学专业教育是培养专家的路数,从本科、硕士以至博士越向上走,越细致艰深,断代中更分时代时代中又分专题。这样培养出来的专业人才习惯了对专家讲内行话习惯了一篇文章只有三五读者的小众阅读。而公共史学需要明白晓畅,说人人都懂的大白话。然而能够“浅出”者,必有非常“深入”之功。要对基本上完全没有背景知识的“外人”讲历史,需要讲述者在自己狭窄的专业研究领域之外,打开“面向”,广泛关注对讲述中所涉及之人、物、关系,都有深入了解,方可言之有物,把话讲明白、说透彻。电视上看上去最轻松的侃侃而谈—如果不是胡说的话,背后必定有苦功夫在。 最后的挑战来自“专家”身份的维系。学者在媒体上讲历史,公众信赖其“专家”身份。这种身份来源于学者之前发表过的论文、著作以及在专业领域内的科研、教学活动。而当学者开始面向公众讲故事的时候他的一只脚便已经跨出了专业领域接下来必然面临“专家”身份的维系问题,具体而言,就是论著型作品的继续生产问题。个人以为,为讲故事而进行的阅读是一种更全面的、更开放性的阅读,它要求学者同史料进行更为密切、更无预设前提的对话。这种阅读、以及此后同非专业读者的碰撞都可能激发出新的想法、新的问题。投身公共史学与专家型写作从根本上来说并不矛盾。但是在时间上却必然冲突。任何写作都需要时间专业写作更要求心无旁骛地投人。因此,优秀的学者对于传播领域应当是可以入得亦可以出得。 一段时间之后,必须回归专业写作,以维系其专家身份。换言之,公共史学需要更多学者的投人,应当是集体行为。公共史学,大有可为历史学走出艰难时势的路径之一或者在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97页。 ②赵冬梅:《司马光和他的时代》,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06—109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