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串于全部以往时期的人的真正的“存在”正等待着我们去研究。人就是发生在自身的事，就是他自己做的事。可能还有其他事情发生在人的身上，人也可能做出其他事情，可是对人实际发生的以及人已经做的事情已形成了无法改变的历程，人把这种历程背在背上，正如流浪者把装了全部家当的小包袱背在背上一样。这位探索着存在的旅行者，这位实实在在的移徙者，就是人。因此，对人的存在能力加以限制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潜在可能根本不受限制，这是没有本性的固有特点，其中只有一条可供我们遵循的固定的、现成的并已提出的线路，只有一种制约，这就是过去。已有的生活经历拉近了人的将来。如果我们不知道今后会怎样，那末我们是知道今后不会怎样。人们是根据过去而在现在生活的。
    总之，人并无本性，他只有……历史。换句话说，天性是属于物的东西，而历史作为发生过的既成事实则是属于人的。我们在这里又一次碰上可能要把神学观点用于人的现实的情况。圣奥古斯丁说：“上帝创造万物才成为上帝……”（16）人除了自己已做的事以外也没有别的本性。
    认为历史主义必须受到谴责，因为它使我们产生并增强这样的意识，即人的因素在所有的意义上都是多变的，没有任何稳定的具体东西，这是极其可笑的看法。似乎稳定的存在——比如石头——比变动的存在更为可取！“本质性”的变化为实体得以进步为如此实体以及为实体的存在见之于进步创造了条件。至于人，必须指出，人的存在不仅可以变化，而且还会发展，因而也还会进步。有关进步的旧理论的错误在于事先断定人是朝着更好的方向进步的。其实，此事只能由具体的历史理性将来在事后作出断定。这就是我们期待着进行的重大调查工作，我们希望这样的调查能够说明人的现实性，并从而说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更好，什么是更坏。但是我们的生活确有纯然是进步性的特点，这可以在事先十分明确地断言，其把握性是人们作出本性不变即“本性的规律不变”（17）的设想时所无法比拟的。人是变化的，了解了这一事实也就明白了人的渐变的内容。现在的欧洲人不仅有别于50年以前的状态，而且其现时的存在还包括了半个世纪前的存在。现在的欧洲人今天并不热烈相信知识，这恰恰是因为50年前完全相信知识。半个世纪前的这种信仰可以十分精确地刻画出来，所以人们就能了解，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人们对知识的信仰在1800年时以及再可依次上朔到大约1700年前后是另一种情况。1700年前后，对理性的信仰成为“集体的信仰”，成为“社会的时尚”；而在此之前，对理性的信仰仅是个别人或某些处于社会深层的特殊小团体的信仰，已经大体成为习惯势力的对上帝的信仰依然盛行。我们目前的危机，我们对理性的疑惑，也包含了全部以前的生活。因而我们既代表着在信仰理性这个问题上的所有各种态度，又代表着这个问题造成的疑惑。我们不是1700年时的人，我们的内容更多一些。
    所以对人的事情的变化不必过分悲伤。变化恰恰是我们本质上的优越性。唯有同昨天的状态没有联系、不愿始终束缚于目前状态、而且可以从一种状态走向另一状态的人才在进步。但是这还不够。能够摆脱目前状态进而取得某种新的状态，象蛇脱了皮还有另一层皮那样，这是不够的。要取得进步，就要求新的形态超过原先的形态。要超过它，就要保持它和利用它，就要以它为支撑，就要从它肩上登高，正如更高的温度是从较低的温度上升的。进步就是积累存在，就是贮存现实。可是这种仅仅涉及个人的存在的增加，在自然科学上可表述为单纯是某种初衷的发展或说明（enodatio）。此种进化的观点尚未得到证明，不管它将来会怎样，现在可以说，今天的老虎同1千年前的老虎恰好一模一样，它是初次当老虎，它总是第一只老虎。可是个人并不是第一个人，个人当然会在环境中遇到其他人，遇到人们形成的社会。所以个人身上的人性，即那种要在个人身上发展的人性，是以已经有所发展并已到达最高程度的人性为基点的。简言之，个人把不须由自己创造、只要从中安身、并以此为起点获得个人发展的某种已经形成的为人方式积储到自己的人性之中。对个人来说，这不是需要从零开始的事情，他的情况不同于总是要从头开始的老虎，他以现在实有的数量为出发点，并要在此基础上增添自己的成长。人并非第一个人，并非永恒的亚当，而是正正式式的第二、第三、第……个人。
    可变性能带来良好的功效。它使人想起加里略的这一番话：“对腐败现象拍案痛骂的人，理应受到为之立像的敬意。”
    请读者以自己的生活为例进行一番思索，象借着光线察看玻璃杯里的纤毛虫一样看一看生活。如果自问为何自己的生活是这样而不是另一种样子，就会出现不少由某种不可理解的偶然因素造成的具体问题。读者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会觉得完全理解有关自身实际的主要脉络，因为他所生活的社会——“集体的人”——就是如此，而且在揭示以前的社会是怎样的——信奉什么，探索什么、选择什么——以及后来如何的同时，社会的存在方式也就得到了阐明。也就是说，人在自己当今的时刻中定能看到缩短了的人类全部历史依然在起着活跃的作用。因为不讲前天，就无法讲清昨天，依次类推。历史自成体系，是各种人类经验——已联结为一条独一无二、无法更改的锁链——形成的体系。所以只要整个历史不是全部清楚，任何东西都不会真正清楚。要真正理解今天欧洲的“理性主义者”，必须清楚了解往日的基督徒；要理解基督徒，必须了解斯多葛派。必须这样依次追溯。根据史料作系统判断的做法（sistematismo rerum gestarum）会对历史再起作用并得到加强， 成为认识史料的原则（cognitio rerum gestarum）。任何史学术语都必须依照整个历史的需要明确自己的概念，恰好如同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指出那样：每个概念只能在其他概念留给它的位置上发挥作用。（18）
    历史是一门有关那种根本现实，即我的生活的系统科学。因而也是有关最严格最现实的当前时刻的科学。如果不是有关当前的科学，我们要到那儿去找通常作为研究课题的过去呢？习惯的做法与此相反，即把过去当作静止在发生时期的抽象而不现实的事物，其实过去却是支持着我们的今天的起实际作用的生动力量。不存在什么远距离的作用（actio in distans）。过去不在它发生的时刻，而在这里，在我身上。过去就是我，即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