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个标准的秤砣” 黎澍的早期,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开拓新闻出版事业,素以善于利用传统和勇于反抗传统而闻名于同行之间。黎澍的中期,是在教条主义日益发展的束缚下工作,间常以沉默来抵制教条主义的影响。黎澍的晚期,是位敢于创新,敢于说真话的史学革新先行者。1979年他有句名言:“科学是为真理而斗争的事业,即使冒犯了上帝,也要无所畏惧”。(据《再思集》119页)。他的后半生为此而奋战了十年。他的不少史学论著均以独特的风格引起史学界的重视,但他从来不以权威自居,当然更不迷信别人的权威。他不唯上,不唯书,不附和社会上的各种不良风气。他认为学术问题不能以“一言”代“群言”,不能以“一尊”压“百家”。1979年春,他在成都举行的全国史学规划会议上的发言中,对于“学术民主”问题作了卓有见地的阐述。他说:“学术问题绝对不允许搞集中制,有了争论,只能平等讨论,不能服从多数,不能服从个人,不能服从权威,不能服从定论。”(《再思集》82页)黎澍对人对己都用一个砝码去衡量。他在《未完的回忆》中指出:“反右派成了制约百家争鸣的砝码……反到鸦雀无声,又说还要百家争鸣,如何适得其平?手执砝码的人都想加码。稍一加码,又使百家为之钳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黎澍对于自己过去的思想认识却是勇于承认错误和修正错误的。他在《再思集》的《作者说明》中就这样说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现代史的伟大转折点,这一转折使人感到有重新认识许多问题的重大必要性。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我过去对中国和世界历史了解的肤浅和错误,纠正了其中比较显著和已经有所认识的部分。编入本书的各篇,反映了我个人思想上的这个变化,故谓之‘再思’云……经过实际生活的检验,势必又要发现种种不足,还要三思。这是黎澍治学的基本特点之一。他在《黎澍自选集》序言中说,“比较起来,可以认为发表了一些颇具独立思考,并非人云亦云的文章,还是在‘文革’结束以后”。1988年他在《评陈铁健著〈瞿秋白传〉》中说:“违抗流俗,独具创见,揭露历史真象,总结历史教训,这需要胆识和气魄,需要历史学家的史德、史才、史识”。这就是他的自我写照。 黎澍一身正气,胸怀坦荡,无私无畏,刚直不阿,疾恶如仇,从善如流。他既不以权谋私,也不以学干禄,热心世务,而又淡泊自守,成为他的独特风格。唐振常在《痛定思黎澍》中,描述了黎澍早年在成都主编《华西晚报》时的风度:不知疲倦地工作,不言忧愁地生活,随时随地都表现出充分的乐观精神和高昂的斗争意志。日常不多言,往往是一句两句使你与他共通。每当几个比他年轻的同事有些苦闷或烦恼时,他总是习惯地两手直放,双肩微耸,头偏右摆,问道:“怎么啦?喝酒去”。小饭馆一坐,三杯下肚,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的话不会使人哈哈大笑,却常寓机智于幽默之中。(唐振常的《痛定思黎澍》,原载于1989年《历史研究》第2期)。50年代黎澍在新华总社、新闻总署和中宣部工作期间,由于解放前长期做党的地下工作而产生的一种老百姓意识变不过来,日常只有是非观念,对上级不自觉其为下级,对下级不自觉其为上级,如此没上没下,人们称之为自由主义。到了反右派斗争时,因为极力保护了遭到错误批判的青年同事,被称为“党内民主人士”。(据《论历史的创造及其他》165页)1966年《五·一六通知》后8天,谢富治、戚本禹找田家英谈话,田回到住地就寻了短见。这一噩耗传到黎澍耳里时,黎早已被“文化大革命”的冲击波打翻在地。当时有不少人打听黎澍是否也已经引颈上吊了?可是黎的思想情绪恰好相反,他深信历史的辩证法,一定是整人者人亦整之。后来他果然看到了这种连台好戏。(据《田家英的悲剧》,原刊于《随笔》)1978年黎在上海见到了唐振常,谈起“文革”中的外调情况时,黎说:“算来算去,应该向我外调的人都来了,就是没有你,以为你凶多吉少。”唐说:“当时我倒是想到过死的,但一念之间,忽然冒出了个念头,只是不堪儿女心,从此念绝”。黎即正色道:“为什么要死?白便宜了那帮人”。(据唐振常的《痛定思黎澍》)这时黎澍的政治义愤吹响了时代的战斗号角,昼夜赶写文章,狠批林彪“四人帮”及其文学侍从们猖狂一时的大量罪行。但在两个“凡是”未被推倒前,这个不能批,那个不能写,他为了冲破教条主义的禁区,多次亲身闯公堂。1983年初,丁守和去看黎澍,问他在干些什么?黎曾气愤地说:“天天上午开会,连着开了五天,谈着谈着,冲我来了,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们一通。”过了几天,黎就病倒住院了。(据丁守和的《回忆黎澍二、三事》原载于1989年《历史研究》第2期)1987年的小道消息传说黎澍出了什么问题,唐振常即写信问黎黎究竟如何?黎回信说:“照说应在数内,其实不在数内。即使在数内,也是第三梯队了”。其时,黎的《历史创造者讨论中的几个问题》一文,在北京不能刑出,后投稿于《文汇报》,上海也压了颇久,他曾写信给唐振常说:“他们退回来也就算了”。(《文汇报》直到1987年12月15日才发表此文。)尽管遭际种种不平,黎澍一颗探索真理的心未尝稍息。他在1988年又写了四篇文章,继续大批教条主义,真是一息尚存,战斗不止。 1988年12月2日,丁伟志听到黎澍病重住院的消息,匆匆赶到协和医院去看黎。在半小时的谈话中,黎曾非常清醒地重复一句话:“我是一个标准的秤砣”。联系到他当时所谈的事,以及他一生的为人,丁伟志认为黎澍大概是在说:“自己的一生,言行处世,一本致公,是是非非,概无偏私,像个秤砣一样。(据丁伟志的《要为真理而斗争》,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杂志1989年第2期)黎澍夫人徐滨在《尊重黎澍的意愿》中诉说了黎澍生前的遗嘱:不开追悼会,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盒不进八宝山,不到那里去排座次,“那里的人并不都喜欢我,我也并不都喜欢他们,何必挤到一起去呢?”这话里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辛酸史。就在“一二·九”运动53周年纪念那天,一代学者终于告别了他未走完的路。 李锐在哭黎澍的《最后一天的书案》中,记述了黎澍死于书案前的原因。早在1983年黎澍因受到不应有的批评刺激,导致心肌梗塞,好不容易才把他抢救过来。这次发病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全身动脉早已硬化,血压早已升高,他仍不以为意,继续持久伏案赶写三篇文章,一篇是《新文化与传统文化--纪念“五四”七十周年》,一篇是《清末新政:封建中国变革的开始》,一篇是《论全盘西化》。桌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片,上面写了或多或少的话,其中有“欲求社会进步,必须打破传统,还必须善于利用传统,才能推动进步。但利用传统,还必须预防为传统所利用。”又说:“利用传统,往往可使革新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是传统的利用,也意味着与旧势力的妥协,放弃反对它的斗争,延缓某些改革的进程。如果延缓改革,渐变为放弃改革,那就与旧势力合而为一了”。黎澍把捕捉到的这些闪光的思想记在纸片上,准备插入正在写作的史论中去,使对历史的探索和对现实的观察,对历史的思考和对现实的启示,有机地联系起来,力求有助于人们对现实的改革开放获得更深刻的认识,反映了他写作史论的特点之一。他为了探索真理而猝战死于书案前,活着的人们应该怎样的努力来填补他留下的思路呢?作者为此写一幅悼念老友的挽联:|既反封建,又批教条,勇于实践,才与命搏!|甘当秤砣,挑战传统,宏愿未偿,遗篇谁续? 这就是黎澍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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