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入心通”:清末切音字运动和“国语统一”思潮的纠结(2)
“声音”正是理解切音字运动文字观的关键。王炳耀提出:“夫人有音,本于天性也。有音即有言语,有言语然后有文字。言语之用达心意,而文字之用代言语耳。”虽文字“使言由目入,远可闻千古之语,近可听四方之言”,其用较言语为广,但毕竟是“代言语”而已。切音字“以音求字”,使声音“不由耳而由目,使目见者即明;犹以口宣言,使耳闻者即达。声入心通,别无难义也。”(13)沈学也说:“切音之道,实系天籁。机关开合,声即口出。”(14)刘孟扬的第一部切音字著作名《天籁痕》,亦取义于此。“天性”、“天籁”正可互相发明。按中国过去一向重眼学而轻耳学,而切音字运动则认为,声音乃是首位的,文字不过是其“记号”,二者的主从关系被颠倒过来,文字优劣的判断标准也随之建立。(15)两位云南留日学生杨琼、李文治就说,“中国文字不传谐声之法,非记诵无以识之”。欲革除此弊,应“改良文字,使文字悉统于声音”。他们特别提到,“以声音较文字,则文字末也,声音本也”。(16)1905年《南洋日日官报》上一篇文章也提出,“天下人之相语,本来有音无字。其有字,不过为将来识别起见。识别既多,不能不另作记号,此文字所由日繁也。”(17) 在此基础上,王炳耀所云“言由目入”、“声入心通”二词便值得特别注意。前者可以说是切音字的原理,后者则是其效益。更重要的是,苏易和王炳耀不约而同使用了“声入心通”四字,正代表了切音字运动的共识。1908年《中外日报》一篇反对切音为字的文章就指出:“所谓拼音得字,声入心通者,亦唯天地人物、眼前诸名物字则然耳。”其余如动词等,“则非讲贯不可”。作者还特意在文中加注云:“诸家造作简字者,皆侈言曾试教其家人妇子,莫不声入心通,数日而能读写,以是为易于推行之证。”(18)则反对者亦注意到“声入心通”四字乃是理解切音字运动的主线。 另一方面,对于“声音”的注意也绝非切音字运动的独家特色。其时国内有一种“言语文化”兴盛的迹象,其中既包括演说、宣讲、戏曲等口头文化,也包括白话文和切音字这样以文言一致为目标的书面文化。自然,宣讲、戏曲、白话文等绝非清末才出现,惟此时其地位在思想界言说中被大幅度提升。这些言语文化的关注点均集中于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下流社会”,目标乃是开民智(19),而具体取径正可以“声入心通”四字概括之。1905年,《大公报》一篇文章明确指出:“如今最于开通风气有力量的,就是演说。因为演说一道,对著众人发明真理,听的入在耳朵里,印在脑子上,可以永久不忘。日子长了,可以把人的心思见解变化过来。”(20)正可视为声入心通的直译。 声入心通四字所隐藏的假设是,声音才是进入民众心灵的最佳渠道。因此,在上述两类言语文化中,口头文化乃是核心。但另一方面,演说、宣讲等是面对面的交流形式,受制于特定的时空范围,且话语权操于讲说者之手,听众离不开讲说者,不能“无师自通”,显然是被动的。切音字运动者则是要向民众提供一种化被动为主动的“文字”,步子较演说迈得更大。他们反复强调只要掌握了切音之法,也就获得了自学的能力,相对地更倾向于以“下流社会”为本位。且就开民智这一总体目标而言,上引诸文的作者也只是强调以声教济文教之穷,使人民掌握基本的读写能力始终是更根本的追求。 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切音字、白话文既是以声音为本,也就必然受到口头文化的影响。这里边涉及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如何处理方言和方音问题。一般说来,在通用语言尚未广泛流通的情形下,要与“下流社会”民众“发生交涉”,势必要使用普通人民熟悉的方言。1906年《南洋日日官报》一篇文章说:“大凡教人,总要学生心里真能明白,真能仿照先生所教而自为之”,这样,便“最好是本地人做先生”。(21)教学如此,演说、宣讲一类何不然?切音字既然强调言文合一,则为方便普通民众接受起见,其所切合者自然以方音为佳。 在此思路指导下,其时出现了大量方音切音字方案。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收录了一份《清末汉语拼音方案一览表》,列出28种方案。此表甚有用。惟表中所列吴敬恒“豆芽字母”和康有为方案均未见正式出版,仅据吴氏自述和梁启超所说,无旁证,恐难与其他各方案并列。另外,倪表又有章太炎方案(即《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然其本为汉字标音所作,与切音字意在为下流社会提供一种特殊的“文字”(兼具汉字注音功能)的目的不尽相同。同时,据笔者现在掌握的资料,倪表仍有个别遗漏。故下拟以倪表为基础,并加以新发现资料,得27种,另列一简表,主要在标示各方案的拼音标准。 这27种方案除了拼音标准不详的两种外,其余大略可分(南方)方音、官话音和韵书三类。这里所谓官话均指北方官话。(22)“韵书”类著作不以某一地语音为准,意在提供一套全国各地皆可通用的语音方案。就意在通用而言,其与官话方案取向相类,但这也就同时意味着它是可以拼写方音的。如郑东湖方案就号称“无论何省均可使用”(23),杨琼、李文治方案更号称汉音、洋音皆备,“此可知中声之无所不含也”(24),则已不仅仅是包囊中国,也涵括“万国”了。不过,这类方案和专门针对某一特定地区而制订的方言方案是不同的。 另一方面,所谓方音方案也不尽为拼切方音用。沈学书原为英文,题为Universal System(《天下公字》),中文改题《盛世元音》,号称能“译天下音义”(25)。可见他心中的理想并不限于一方,和杨琼等所言一致。事实上,对不少制订方音方案的人来说,这也仅只是推行切音字的一个步骤,其长远目标仍是全国通用(详下)。倪表之所以把这些方案归入方音类,主要是按照有关著作的拼音标准来定,基本是在操作层面上讲的。 抛开相对模糊的“韵书”方案,上表方音类方案占12种(卢戆章第二套方案虽有泉州、漳州、福州、广州音,但以北京音为主,未计入),几近一半。然动态地看,方音方案明显呈现走下坡路趋势:到1906年,方音切音字方案累计达10种,但在1908-1910年出版的9套方案中,方音方案仅有1种,官话音方案却陡增至5种(其中黄虚白的两套方案乃是一年之内出版的,排除其中1种还有4种),可谓后来居上。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