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社会大一统帝国以农立国,农业经济是国家的命脉,长期以来,传统中华帝国正赋都是采用实物税,这是古代社会经济发展基础所决定的。二千年的古代财政税收,国家都是规定以米麦、绢麻等实物形态为主来缴纳的。在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条件下,作为连接生产与消费的中间环节的分配,只能是实物形态的使用价值的分配,从而用于缴纳税收的形态也只能是以实物为主。货币起初只限于用来缴纳各种次要的杂税。古代实物税是商品货币经济不发达的产物,国家直接掌握实物形态的社会产品,在一定程度上方便社会供给,但却不便于税收的缴纳和征收管理。而实物形式的赋税建立在稳定的自给自足农业经济的基础上,反过来又维护着这种古老的生产方式,只有在商品货币经济发展达到一定水平和规模时,实物税才会逐渐被货币税所代替。这种转化的进程,取决于商品货币经济总的发展状况,如果不具备转化的客观条件,人为地以货币税取代实物税,则往往会归于失败。唐代两税法规定了以资产为宗、以铜钱为计量单位的纳税原则,但是事实上商品货币经济没有发展到相应水平,唐代两税中的田税仍征实物,只是户税一度可收钱(44)。宋代有征钱和征银的现象发生,但王安石变法的青苗法征钱仍不免失败,征银更不可能全面铺开(45),这是因为实行货币税的条件仍然不成熟的缘故,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尚未达到足以支持改革成功的条件。历史事实表明,在一定社会经济条件下,以实物形式缴纳赋税有着历史的必然性。 在中外变革的历史大环境下,走向逐步建立以白银货币为主的新的财政体系,这正是张居正改革的功绩。在中国财政史上,实物税大量为货币税所代替,自明朝始。明代白银货币化,白银在明代成为完全形态的货币,并逐步形成社会流通领域的主币,与世界市场接轨,货币税的基础前提正式奠定了下来。财政上统一以银计税,并统一征银,这是中国古代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重大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具体来说,明前期中央财政体系的基本特征,是以实物税收为主,是建立在农业经济基础上的财政体系,财政的岁出岁入,虽有数字可据,但因金、帛、银、钱、粮米、柴草等单位各不相同,既有数字无法汇总;或简单相加,既不合理,也不科学;加以各部分割,各有财源及支付项目,互不一致,无从统计。值得注意的是,这基本上是明代以前历朝历代的财政会计特征,明朝只是沿袭而已。以白银货币作为财政计量单位,并作为统一的征收形态,是在明代史无前例开端的。从货币形态来看,铜钱在历史上从未成为统一的赋役征收形态,元代纸钞也没有成为统一的征收形态,直至明代中国出现了强劲的白银货币化趋势,以及张居正大刀阔斧的财政改革。至此,明代张居正改革具有的财政体系重大转型意义得到阐释,进一步说,也揭示了中国古代赋役国家向近代赋税国家的转型,即国家转型的重大意义。以往的转型研究,一般仅关注了社会变迁与转型的层面,而我们关于张居正改革的研究,则推进到国家转型的层面。就此而言,张居正改革是重大的,也是成功的,虽然世间已无张居正,但16世纪末明朝财政改革是成功的,也正因此清初才能完整沿袭万历年间的改革成果。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明代财政体系从实物为主向货币为主的转型到明末已基本完成,由于货币经济的冲击,农业经济遭受重创,旧有财政体系的根本基础动摇,在重大改革行进中激发了社会一系列矛盾与冲突,结合多种综合因素的爆发导致了明朝灭亡。 赋税是国家统治的经济基础。明代改革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一种渐进式的发展过程。关于明代赋役-财政改革模式、类型及其特点的探讨,在以往关于明代改革的研究中,是付之阙如的。明代的赋役改革是自下而上的发展过程,而不是如王安石的改革那样自上而下的发展过程,是明代社会与国家互动的结果。我们可以将明代经济改革按照渐进阶段和突进阶段两个阶段来划分,明代白银货币化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经济发展趋势,以张居正改革为标志,改革进入了突进阶段,是将改革推向深化和广度的关键之举。通过清丈在全国的推行,使白银成为统一的国家赋税征收标准,白银前所未有地取得了国家合法性的认证。改革使白银的法律地位明确,可视为白银货币化进程的基本结束,也是中国白银经济的开端。明代中国的白银经济于此奠基,白银作为中国主币不可逆转地在中国社会行用了长达近五百年之久,形成事实上的银本位,一直持续到1935年才终结,是国家转型所呈现的独特的发展道路,对于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影响可谓既深且巨,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从古代赋役国家到赋税国家,是走向近代的历史发展走向。财政是政治与经济的枢纽,财政转型既是张居正改革的成果,本身也是推动国家转型的重要过程。《会计录》清楚表明,明代中国要走新路却难以摆脱对过去路径的依赖。财政过程反映了不同财政主体间,即农业经济与货币经济间的竞争与消长,进而对社会经济的长期发展产生激励或抑制作用。财政改革是对于财政主体进行调整的集中体现,财政职能随着经济发展阶段与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而变化。白银货币化崛起于民间社会,在国家与社会、市场的博弈中,明初建立的实物财政难以面面俱到地适应财政收支各方面需要,财政困境充分显露了出来。最终国家不得不妥协,于是有以折银为主要形式的白银货币化自上而下地全面铺开。这反映出实物财政已不能适应商品货币经济发展的势头,国家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明代税负本来不尽合理,折银有利于均平赋役,有着“民以为便”的社会基础。均平的追求,也就是公平的追求,反映了民间社会的诉求,成为财政改革追求的重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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