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共同体的地位 公元前401年,小居鲁士向自己的兄长发动战争,意在争夺波斯王位。在库那克萨战役中,小居鲁士战死,失去雇主的希腊雇佣军在色诺芬等率领下经亚美尼亚撤回。当年冬天,希腊雇佣军到达亚美尼亚,脚下是皑皑白雪,不少士兵脚趾被冻烂,眼睛被雪照得发晕,很多人病倒,身后是尾随数日却不主动交战的波斯军队,给养和后勤都成问题,处境非常狼狈。恰在此时, 客里索甫斯(希腊军队一将领)约在黄昏时分到达一个村庄。发现墙外水泉有从村里来的妇人和姑娘前来打水。她们问希军是什么人,译员用波语答说,他们是从国王那里赶路去见总督的。妇女说总督不在那里,而是在还有一帕拉桑(约5公里)之远的地方。这时,因为天色已晚,希军跟随取水人进寨去见村长。结果客里索甫斯和所有力足到达村庄的人都在那里落宿。 客里索甫斯统帅的只是希腊雇佣军的一部分。后续部队陆续到达后,希腊人通过抽签,将军队分散到邻近的几个村庄住宿。如果说最初村长因为受到欺骗,误把希腊军队当成了波斯军队,则当后来希腊人将村长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被扣为人质,并且把该村为向国王进贡所养的17匹小马驹一并虏获时,村长应当非常清楚借宿军队的性质了。然而,这位村长并未想法送信给波斯总督,而是在希腊人答应只要他好好充任向导就会送给他大批东西以为报答时,答应了希腊人的条件,并且和气地告诉希腊人哪里埋藏有酒。后来的情况表明,这位村长确有合作意向,只是在受到虐待后才逃走。(75) 这里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该村庄距波斯亚美尼亚总督驻地不过5公里,村中所养的17匹专门进贡波斯大王的小马,确定无疑地昭示了波斯大王的存在和权威。但是,这里并未驻扎波斯军队,尽管波斯总督肯定事先已经得到消息,希腊人最近会通过他的辖区,而且一直尾随在希腊人之后。作为波斯人的村长,他居然能够独自与希腊雇佣兵订立协议,并且答应接纳希腊军队住宿,提供给养。在得知对方是希腊人时,仍为了自己的家人(家人被扣为人质)答应充任向导。难道说波斯大王,更具体地说,他的总督不会因此制裁他吗?可惜色诺芬并没有交代这件事,我们也不清楚后来的结局。但看上去,情况更像是只要这位村长能够交上给波斯大王的贡品,不会受到报复。霍恩布洛尔就此评论说,“在这里,管理的景象是自助式的共同体,它们基本上自我管理,以免受劫掠等侵害。‘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遥远的皇帝的存在。但是只有很特殊的环境才会使他的军队采取行动。’”(76) 希腊共同体的例证似乎更有助于说明问题。公元前546年,波斯兵发吕底亚。决战之前,居鲁士曾遣使希腊城邦,要求希腊人以当年与吕底亚人结盟相同的条件与波斯人结盟。但除米利都外,其他希腊城邦都拒绝了居鲁士。居鲁士攻克萨狄斯后,希腊人再次派出使节,希望与波斯按照吕底亚当年的条件结盟。但这次拒绝的换成了居鲁士。于是希腊人各自返回,准备应付波斯的入侵。最终的结局,是除少数希腊人迁移和逃离外,大多数城邦被波斯人征服。 我们感兴趣的,是当年吕底亚许诺给予这些希腊人城市的,到底是什么条件。由于文献失传,此事实际已经无法确知。既然波斯帝国初期的米利都与那些被波斯人征服的希腊人城邦不同,仍保持着它在吕底亚时代的地位,那就不应当被作为普通的、被他征服的臣民对待,想必会有一些特权。据希罗多德,约公元前500年左右,米利都“正在它的全盛时代,以致它被称为伊奥尼亚的花朵。但是在这之前两代,它却受到了很大的分裂的痛苦,直到米利都人从全体希腊人当中选出了帕罗斯人为恢复和平生活的调停者,而帕罗斯人又在他们中间恢复了和平的时候为止”。(77) 希罗多德所说的一代人大体为30—40年,也就是说,米利都人发生内乱的时代约属公元前6世纪中前期。在与吕底亚结盟之前,米利都由僭主塔拉绪布鲁斯统治,此人与科林斯的伯里安德大约同时,后者约死于公元前585年,也就是说,米利都的内乱和帕罗斯人的调停,可能都在公元前6世纪中后期。不过我们不能确定,内乱到底是在波斯人征服之前还是之后。但既然米利都在波斯时代享有的是与吕底亚时代相同的条件,也就是说,米利都是波斯人某种程度上的盟友,与完全被征服的其他希腊人城市不同。但不管是哪种情况,米利都此时都仍享有相当的自治权,可以在城邦内部为了权力相互争斗,也可以自主选择帕罗斯人(而非波斯人)前来调停,并据此重建自己的政治制度。(78) 然而,波斯的统治仍然带来了米利都政治上的变化。居鲁士和冈比西斯时代,米利都可能仍保有自治地位。但到公元前513年大流士远征西徐亚人时,米利都已经在僭主希斯提埃伊欧斯的统治之下。而他的上台,显然是波斯支持的结果。此时的米利都,已经与其他被征服的希腊城市一道,为波斯国王远征提供水师等辅助,负责守卫多瑙河上的浮桥。它应当已经失去自主权,至少是在对外政策上,因为当希斯提埃伊欧斯希望得到色雷斯的一处土地时,他需要取得大流士的同意。而当大流士取消自己的赏赐,并且把他带回苏撒时,他只能服从。公元前500年,当米利都打算帮助那克索斯流亡者时,僭主阿里斯塔戈拉斯仍然需要获得时任萨狄斯总督阿尔塔普列涅斯的同意。而在远征发动时,出任统帅的也并非米利都僭主,而是波斯人美伽巴特斯。所有军事行动,也都由波斯人做主。(79) 可是,波斯的直接控制只是问题的一面,地方的自治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另一面。大流士除指定僭主进行统治,并且可能帮助其他人成为僭主外,似乎对僭主们具体的统治行为,并不过问。米利都僭主希斯提埃伊欧斯被带往苏撒,他任命阿里斯塔戈拉斯为自己的代理人。但这个代理人的任命,波斯大王似乎并不干涉。我们可以相信,这些希腊人城市像亚美尼亚的那个村庄一样,只要按时向国王缴纳税收,其他内部问题基本可以独立处理。公民可能拥有自己的武器,城市或许拥有自己的军队。公元前500年,当伊奥尼亚人发起反对波斯的起义时,很容易就组织了一支军队,并且组建了一支包括353条三列桨战船的舰队。公元前480年波斯入侵希腊之时,希腊不少城市都提供了军队,其中的某些城市,至少是哈利卡那苏斯的水师,由自己的僭主阿尔特米西娅统帅。其他众多城市,可能也都由自己城市的首领统帅。希罗多德特别提到,“这些人和编入陆师的那些人一样,也各自有他们本族的首领。”薛西斯所做的工作,就是将水师组织成几个支队,并任命波斯人统帅。(80)城市内部的政治大概如常,所以希斯提埃伊欧斯担心,一旦僭主失去波斯大王支持,所有城邦都会选择民主政治。城市之间偶尔可能会发生冲突,于是在镇压了伊奥尼亚起义后,总督阿尔塔普列涅斯所做的工作之一,是测量伊奥尼亚各个城市的土地,规定它们应当缴纳的贡税,并且“强迫伊奥尼亚人在他们自己中间缔结协定,以便使他们遵守法律的规定并在相互间不进行掠夺抢劫。”(81)易言之,在此之前,伊奥尼亚人不同城市之间会发生掠夺和抢劫,不遵守法律的情况,大约也时有发生。到公元前4世纪,当两个总督之间发生纠纷时,这些城市仍然可以选择站在哪个总督一边。如果色诺芬可信,则在小居鲁士和提萨弗奈斯的争斗中,大多数希腊城市选择追随小居鲁士,但米利都站在了提萨弗奈斯一边,不出意料地遭到了居鲁士的围攻。而米利都并未屈服,直到居鲁士前往波斯争夺王位时,仍在坚守。(82) 霍恩布洛尔对公元前4世纪波斯统治下小亚细亚不同地区共同体的研究,表明那里的共同体像希腊人城市一样,大多享有内政自主权。它们决定是否接纳某些人为该共同体成员,授予公民权,或者给予某些人免税权(需要给国王缴纳的税收除外),城市的权力可能是某个家族独掌,也可能采用其他形式的政体,因此出现了似乎悖论的现象,作为波斯帝国的臣民,埃奥利亚地区的希腊人城市坦诺斯“还是可以不作为大王的臣民生活的”,(83)言下之意,该城居民仍享有希腊人心目中一般认为的自由。腓尼基人城市可能像希腊城市一样,享有某种程度的自治权。公元前480年波斯入侵希腊时,腓尼基人像希腊人一样提供舰队,其舰队也由自己城市的首领各自统帅。除偶然情况外,可能像波斯大王对总督的政策一样,总督对于地方城市和共同体的要求,不过是按时交纳税收。 上述地区都处在波斯直接统治之下。那些名义上归属于波斯、实际上享有半独立地位的地区,地方城市和共同体享有的自由度可能更大。塞浦路斯岛上的腓尼基人与希腊人城市大概在居鲁士时代已经归顺波斯,需要向波斯国王缴纳贡税,一般也被视为波斯帝国治下。但波斯从未向那里派遣总督,岛上的城市,或者由腓尼基人、或者由希腊人充当统治者。公元前4世纪,萨拉米斯的埃瓦戈拉斯利用波斯国王忙于镇压总督大暴动的时机和希腊人的支持,大举扩张,一度有囊括全岛、并把触角伸到腓尼基之势,且拒绝向波斯国王缴纳贡税。于是波斯大王发起反击,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成功击败埃瓦戈拉斯,逼其向波斯国王臣服,并补纳过去欠缴的税收。一旦埃瓦戈拉斯表示臣服,并补缴税收,波斯大王立刻表示满意。他并未剥夺埃瓦戈拉斯作为国王的权力,对岛上的政治布局也未采取任何干预措施。波斯国王甚至承认,埃瓦戈拉斯与波斯大王之间不是国王与奴隶的关系,而是“国王与国王”的关系。(84)在这样的地区,地方共同体享有的自主性,显然较波斯总督治下的希腊人城市更大。 法律上总督有权直接干预地方共同体的事务,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让地方共同体享有自由的矛盾现象,可能如总督和国王的关系一样,是帝国过于广大、官僚体系不够发展的产物。(85)如果说国王和总督的联系主要靠家族和血缘,则总督与更基层单位之间的联系更加具体,也更加薄弱,几乎找不到类似家族或血缘的关系。虽然那些在行省拥有封地的部分臣僚有可能为总督提供某些帮助,但他们人数毕竟太少,被湮没在当地居民和文化的汪洋中,不足以给总督提供强有力的政治和军事支持。另一方面,这些有着中央背景的臣僚,背后多有外戚或者国王支持,总督是否能够指挥他们,不是没有疑问。而在总督的官邸中,确实有一批文书在为总督服务,负责财政的官员产生更早,但他们最多负责中央与地方的联系,并且协助总督处理日常事务,征收赋税,无力直接而且经常性地干预基层的管理。时至今日,我们对总督之下地方机关了解的寡少,当然与资料的稀少有关,但更可能是这类情况本身就不够经常的结果。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在波斯行省之下,并无县、乡等更基层的行政体系(与中国从中央到地方基层完备的官僚体系形成对照)。有限的几个例证基本是总督直接与城市和地方共同体发生联系。阿尔塔普列涅斯直接就阿里斯塔戈拉斯的请求做出决定,提萨弗奈斯和居鲁士分别直接干预米利都的内部事务。因此,总督欲维持自己的统治,完成上交给国王的税收,除城市和地方共同体外,并无其他由波斯人掌控的机关可以依靠。(86)官僚队伍的缺位,成为地方自治的一个基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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