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9)
川胜义雄以汉末徐无山中为数五千余家、规模相当于“郡”的田畴集团为例,构建了乡县、郡国、中央三个层次的“乡论环节的重层结构”的典型模式。又称在汝南、颍川、山阳等“清议之士”集中的郡国,在第一层次乡论基础上形成了第二层次乡论(并举山阳郡张俭为首的“独自的名士等级”为例)。第二层次乡论又“在太学生的舆论影响下,组成了全国规模的‘三君’、‘八俊’以下的名士等级”,形成了“第三层次乡论”,即“贵族社交界”。川胜氏意在指出,九品中正制度即是“建立在民间形成的乡论重层结构之上的”,因而他认为党锢之际的清议亦即“乡论”的结构,“潜藏着认识魏晋贵族制社会的钥匙”(90)。上揭安部聪一郎论文曾指出川胜义雄是根据魏晋人的东汉史理解,来讨论党锢事件及清流名士在魏晋贵族制社会形成中的作用的,这样势必与实际的东汉历史相脱离。川胜氏“乡论环节的重层结构”,的确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党锢传〉序》的谣言系统。 《后汉书》所载各种谣谚多达九十余例(91)。范晔《〈党锢传〉序》中通过三条谣言,来展现清议由乡县而郡国而京师太学进而形成全国性士林群体舆论,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天下名士称号序列的历史过程。自然形成的民间谣言,其创作主体、形成时间乃至传播过程往往难以稽核,事实上甘陵乡人谣的产生也只能大致确定在桓帝即位初年,具体年月既不得而详,范晔将之视为“党人之议”的开始,与党锢事件的正式爆发相隔了近二十年。汝南、南阳二郡谣原本对范滂、岑晊意有讥贬,但在《后汉书》的语境中,或者说范晔通过对相关史料的重新编排,却纯是赞扬之意(92)。学中谣语的产生时间、内容,在学中谣语基础上形成的天下名士称号序列的形成时间,名士的称号、题目及名次诸方面,《〈党锢传〉序》与其他文献的记载颇有歧异,甚至不无矛盾,但就《后汉书》本身而言,却是前后一致、因果联系井然的。总之,《〈党锢传〉序》关于三段谣言的记述,以及作者通过这种记述所展现出的党锢事件的成因、背景,是大体自洽的,但与其说这是党锢事件成因、背景的如实再现,不如说是范晔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逻辑通过对已有史料进行弃取、增删、组编而建构出来的历史图景。由于时代睽隔和原始史料散佚,今天已很难测定这一历史图景与实际历史之间的重合程度了。 与《后汉书》同时成书,以礼赞党锢名士“陈仲举言为世则,行为世范”开篇的《世说新语》,在川胜义雄看来,是“一部记载了(门阀)贵族社会繁荣的著作”,也是一部在门阀贵族体制由盛转衰之际,隐藏着“对逝去时代的眷念”、“告别那灿烂往昔的书”(93)。处在同一时代的范晔,对门阀士族的前辈党锢名士“不畏强御”、杀身成仁的精神,“以悲凉激壮之笔”出之,景仰赞叹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千载之下读之凛凛犹有生气”。可以说,后世所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的历史印象(94),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后汉书》(特别是书中描述的党人形像)形塑的。门阀士族的人物风流,“颉颃天子”的自命清高,在范晔的时代尚存流风余韵,但发端于党锢时代的门阀贵族体制特征--大姓高门依凭“乡论清议”获得政治经济特权及勇于“抗上”甚至凭陵皇权的社会权威(95),则已然明日黄花。《〈党锢传〉序》对乡论清议的结晶--七言谣题目及其相关的天下名士称号序列的书写,既是对党锢事件成因的一种建构,也是对已逝的门阀贵族社会黄金时代的一曲凭吊。范晔之明显倾向于党人,可能受到作为《后汉书》主要史料来源的《东观汉记》的影响,因《东观汉记》在桓帝、灵帝时期的编撰增补者不少是党锢名士,“他们的态度自然是右袒本身,力斥浊流之非了”。范书之前的诸家后汉书都是“采《东观汉记》的材料而成书”,范晔《后汉书》又是“删众家《后汉书》”而成,因而也就间接继承了《东观汉记》对党人的偏袒立场(96)。尽管《后汉书》中关于党锢事件的记述都是有史料根据的,但是范晔在当时所能见到的远比今天为多的后汉历史资料中,采信或者放弃其中哪一部分,或通过对史料重新编纂以突出或者淡化其中哪一部分,作为私人修史,又远离所记述的时代,他是有着充分的自主权的。而且他所依凭的并不是档案之类的原始资料,而是经过后人编纂过的历史著作,当他将这些编纂物作为材料来结纂一部“一家之作”时,就不仅有必要笔削润色、改动原文(97),而且更有必要根据他对这一段历史的独特理解来消化这些材料,重新展现或曰构建东汉一代历史。正好范晔是一位既富史识又饶文才的史家,因而在对史料弃取编排和重新建构之际,体现出了很高的编纂技巧,连刘知几也赞扬他“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刘昭则称范书“良诚跨众氏”(98)。唯其如此,《后汉书》得以经过岁月的淘洗,在诸家纪传体《后汉书》中硕果仅存,另一方面,却也使许多历史面相被高超的编纂技巧所掩隐,许多历史事实被作者的逻辑体系所舍弃。本文试图从《〈党锢传〉序》中的三则谣言来重新探讨党锢事件的成因,但多数情况下只能在范晔划定的圈子里跳舞,倘能对《后汉书》逻辑体系中的,或曰作者所理解所书写的党锢事件背景及成因有所揭示,有所解释,为后来研究者还原这一事件的真实面相略尽驱除之力,则不胜欣慰之至。 ①《宋书》卷六九《范晔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第1830-1831页。 ②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四《论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2页。《新唐书》卷一三二《刘子玄传》“赞”谓知几“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第4542页。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三五--三八《后汉书》,对范晔论赞多有嘉评。黄曙辉点校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书首黄氏《整理弁言》谓西庄人品可议之处有二,其二是“好轻诋人”,并历举其肆意讥弹昔贤之例。 ③《十七史商榷》卷三八《后汉书》,第266-267页。李慈铭著,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史部正史类《后汉书》“和熹邓后纪论”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234-235页。 ④拙撰《侠儒论:党锢名士的渊源与流变》,《文史哲》2011年第4期。 ⑤《新唐书》卷一八○《李德裕传》,第5340页。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五五桓帝延熹九年七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787页。徐天麟:《东汉会要》卷二五《职官》“党锢始末”条,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269页。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五《后汉书》“党禁之起”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6页。近人论著推原党事端起,亦往往援引范晔之说。如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2卷《两汉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98页;于迎春:《秦汉士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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